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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路
作者：张黎明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7 人已围观
1979年还没有深南大道，有很长的日子她想都不想天天走的路到底是什么路，也知道十字街或者老街这笼统的名，好像它不是街道倒像自家的什么人可以大呼小叫了。长年累月没想到要强行记住这解放路和人民路，这当年深圳最繁华的大街。一直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说要拆十字街了，为什么？1979年以后，人越来越多，能过两辆车的解放路变得太窄小了，车来车往的街开始挤满了人，骑楼下你贴我的肩膀我踩你的后脚跟。太小太窄太旧，大概1996年老街就拆了。这时候突然虚虚的，被猛击那样，被拿掉了什么一样，死活想记住它，还要把它放在心里的某个不被打扰的地方，这时候她就把解放路的路名记牢了。
当年的解放路从1996年5月改造成步行街，名字还是解放路，似乎什么都没有变，重建后也是两层的木框窗小楼，骑楼也伸在街道边，不过，它已经不允许车辆进入了。
她那1979年的解放路可不是供步行的、游览的、观赏的，而是贯通深圳市中心从东到西的交通大道。深圳所有的大商场店铺都集中在这里，喇叭震响的载重货车、振荡不已的农用拖拉机、深圳最早的从侨社到汽车站的几趟载客小巴，全都从这里穿过……
这些城市功能可以从当年的照片找到证据。她的解放路记忆大多是关于吃的和用的。
百货公司在解放路的中段，只有地面一层，大概有400平方米至500平方米，这样规模的商店在2016年的深圳多如牛毛，可在当年独此一家。
1979年这家深圳最大的百货公司让她着迷，她着迷的仅是一种很香的洗衣皂。那时候洗衣服都用肥皂，千篇一律的表面粗糙和简单的长方块，没有任何包装，买的时候大概会包上一片黄色的糙纸，不香还很刺鼻。
她发现这里有一种“扇牌”洗衣皂，晶莹透亮的长方形，看上去就细柔柔的，且那清香味儿，她没用就迷上了，用罢更迷了，每每上百货商店，就是来找这香味的，这个"扇牌"洗衣皂用了好些年。没想到2016年它还活着，牌子香味都如旧，也许所有的超市都能找到它，只是百货公司“拆”了近20年了，替代它的是太阳广场。
解放路中段还有一间又小又窄的海鲜杂货店，里头挂满大小咸鱼、马鲛、红衫、银鱼、大眼……
最特别的是沙井蚝油和蚝罐头，这是绝对的深圳土特产。沙井蚝的历史很悠久，颇具盛名，生蚝和蚝豉都输出香港等地，抗战前全宝安县蚝井有两万井，蚝船350艘，蚝民一万多人。只是深圳沦陷期间，蚝船多被劫抢，蚝民被日军打死200 多人，3000多人逃到香港和国外，蚝船剩下几十艘，蚝民大约600人……
1979年的蚝罐头和蚝油，这蚝的鲜味，即使蚝豉也美味甘甜。
整整一条街只有那个门面为四块门板的小海鲜杂货店才有。她很想十瓶八罐往她的旅行袋塞，佛山广州的亲朋和曾经的左邻右舍都喜欢它，每一次都不够分呢。不可以，这蚝罐头不敞开供应，要多少票多少证才购得一两罐。
这蚝罐头的确很特别，打开罐头盖子就是扑鼻的蚝香味。一颗颗油亮亮黄灿灿的蚝有点像蚝豉，那蚝肉比鲜蚝坚实又比蚝豉柔软，每一颗都饱含着甘香无比的蚝油，轻轻咬，刺破那蚝，鲜甜的味道真让人不愿意吞下，只想把它永远留在嘴里，也不让它化掉。
吃空了，空了也不要紧，罐头里面还有金黄色的浓浓的汁水，最后就把饭倒进罐头里，搅拌一番，才把一颗颗多少带点儿蚝香的饭粒送进嘴里。
还有那蚝油，只有吃过比较过的人才能知道区别，才知道真正的沙井蚝油什么味。那些别的一吃就知道差太远了，不能不怀疑是化学勾兑品。
事实上这沙井蚝罐头和蚝油还在生产，不过市面上绝迹了。2016年家人在网上发现了，还真的买到了这样的蚝罐头，还是那样的味道，不过，包装变得精巧无比，蚝的个头缩水了许多，以前的蚝个头是2016年的两倍，现在的蚝个头疑似还没有长大就被加工了。而杂货店彻底拆了，也变成了太阳广场。
解放路那糖烟酒公司的商店，她喜欢它，不为烟不为酒，只为那小小的猪油糕，摆在门边那些散装的糖果堆里，买一块可以，买一斤就多了一个粗糙的纸袋。倘若说要带去拜年走亲戚，卖货的大姐或小妹会扯一段麻绳，在上头捆一个结实的十字，贴一张红纸，旋几个圈才交到你手里。初来深圳那几年，每每逛十字街都会去新华书店附近这间糖烟酒商店。
猪油糕，顾名思义，许是猪油和糖熬成的？也没法考究。如今它绝迹了，倒常常想那油油的甜甜的小零食怎么会如此诱人？不就是油和糖？都是吃肥人的东西，虽然那时的肥人胖人真少，油和糖的需求自然多，可它是千真万确的香甜好吃。来深圳没吃过深圳猪油糕的算白来，说这猪油糕是那阵子的深圳"品牌"，一点也不过分。闭上眼睛想它，它比广州佛山等地的猪油糕要大要厚，有三分之二的纸巾大小，剥了外头薄且透明的一层油纸，里头还有一张能吃的薄如蝉翼的玻璃纸。这裸了的猪油糕金黄金黄，像一块晶透的琥珀，隐约可见里头藏了几颗白玉似的榄仁，这时候的嘴很难抵挡那诱人之香甜。头一回吃的大都猴急猴急连纸带糖一口咬落，会吃的可是慢慢舔慢慢尝那似有似无的玻璃纸感觉，再轻轻咬那么一口。嘴里的甜不会迅速融化，它柔韧得像一个有力有气的小人儿，越咬越韧，越咬越香，那甜缠了一嘴，连牙缝都塞满了它的甜。你不得不认输，不得不耐了性子，让它自个儿去……
别和它较力气，软软地像个乖孩子躺在嘴里，慢慢地融去，几颗凸着的榄仁如滑板摆上了舌尖，推进上下门齿间细细咀嚼，松软的小东西化作了清香。
这东西也绝迹了。有一天在某家超市看到了有点像它的猪油糕，买几块，当即咀嚼起来，很想寻回往日的滋味。失望了，实在太甜太腻，不会再要了，那种感觉怎么也寻不回来了。
解放路能买到的深圳特产还有云片糕和老婆饼。如今猪油糕和云片糕都只剩下回忆，老婆饼几乎进入了所有的面包店，一元至两元一个，多了些香味，不知道为什么，甜得实在有点刺人。
步行街现在全国风行，她每到一个城市，都看到大大小小的这个保留节目。她还会想哪些是真保留的，哪些只是掏空了的一个壳，稀里糊涂的分不清。
开始，太阳百货也是很新鲜的，90年代末商家把小燕子赵薇请到商场宣传。那人山人海啊，多是深圳出品的第一代孩子，真是疯疯癫癫了。她也上上下下有两三回走过太阳广场，后来怕厌倦了，抑或是这样的“航空母舰”太大了，转进去就有种出不来的恐慌。里面有的，隔壁超市也有，何必舍近取远？所以也就没去了。
说起来也怪，老街拆的日子就开始想念，不知不觉地想，直到重开老街的一天，准确地说是在开张前的一晚，她已经有了上小学的女儿，母女俩迫不及待去看望它，那份情感很复杂，想看看自己心里存的宝藏还在不在似的。从东走到西，从西又走到东，狠狠地把许多日子没见的它看了个够，这老老的街！
看着看着像一回事，四五十年代的两层楼建筑还在，瓦灰色的墙，木头框子的窗户，那可挡风雨的骑楼。连更久远的思月书院也回来了……只是它们都穿上了新衣服，看上去还像它们。这些过去，这些女儿追逐玩耍的地方，这些留下很多童年梦想的地方还在，很亲切很熟悉。和它有一种血肉亲情，这看看那摸摸，每一个角落。
人诉说自己的时候也在诉说它，回顾它的时候也在回顾自己。
当有一天，女儿问她，老街现在还有那种蚝罐头吗？噢，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想念。
她这时候才仿若知道什么东西没有了，也不可能回来了。她只能偶尔返回解放路，在这种想念中去看看，也许看到的已经不是原本的东西。
当年的解放路从1996年5月改造成步行街，名字还是解放路，似乎什么都没有变，重建后也是两层的木框窗小楼，骑楼也伸在街道边，不过，它已经不允许车辆进入了。
她那1979年的解放路可不是供步行的、游览的、观赏的，而是贯通深圳市中心从东到西的交通大道。深圳所有的大商场店铺都集中在这里，喇叭震响的载重货车、振荡不已的农用拖拉机、深圳最早的从侨社到汽车站的几趟载客小巴，全都从这里穿过……
这些城市功能可以从当年的照片找到证据。她的解放路记忆大多是关于吃的和用的。
百货公司在解放路的中段，只有地面一层，大概有400平方米至500平方米，这样规模的商店在2016年的深圳多如牛毛，可在当年独此一家。
1979年这家深圳最大的百货公司让她着迷，她着迷的仅是一种很香的洗衣皂。那时候洗衣服都用肥皂，千篇一律的表面粗糙和简单的长方块，没有任何包装，买的时候大概会包上一片黄色的糙纸，不香还很刺鼻。
她发现这里有一种“扇牌”洗衣皂，晶莹透亮的长方形，看上去就细柔柔的，且那清香味儿，她没用就迷上了，用罢更迷了，每每上百货商店，就是来找这香味的，这个"扇牌"洗衣皂用了好些年。没想到2016年它还活着，牌子香味都如旧，也许所有的超市都能找到它，只是百货公司“拆”了近20年了，替代它的是太阳广场。
解放路中段还有一间又小又窄的海鲜杂货店，里头挂满大小咸鱼、马鲛、红衫、银鱼、大眼……
最特别的是沙井蚝油和蚝罐头，这是绝对的深圳土特产。沙井蚝的历史很悠久，颇具盛名，生蚝和蚝豉都输出香港等地，抗战前全宝安县蚝井有两万井，蚝船350艘，蚝民一万多人。只是深圳沦陷期间，蚝船多被劫抢，蚝民被日军打死200 多人，3000多人逃到香港和国外，蚝船剩下几十艘，蚝民大约600人……
1979年的蚝罐头和蚝油，这蚝的鲜味，即使蚝豉也美味甘甜。
整整一条街只有那个门面为四块门板的小海鲜杂货店才有。她很想十瓶八罐往她的旅行袋塞，佛山广州的亲朋和曾经的左邻右舍都喜欢它，每一次都不够分呢。不可以，这蚝罐头不敞开供应，要多少票多少证才购得一两罐。
这蚝罐头的确很特别，打开罐头盖子就是扑鼻的蚝香味。一颗颗油亮亮黄灿灿的蚝有点像蚝豉，那蚝肉比鲜蚝坚实又比蚝豉柔软，每一颗都饱含着甘香无比的蚝油，轻轻咬，刺破那蚝，鲜甜的味道真让人不愿意吞下，只想把它永远留在嘴里，也不让它化掉。
吃空了，空了也不要紧，罐头里面还有金黄色的浓浓的汁水，最后就把饭倒进罐头里，搅拌一番，才把一颗颗多少带点儿蚝香的饭粒送进嘴里。
还有那蚝油，只有吃过比较过的人才能知道区别，才知道真正的沙井蚝油什么味。那些别的一吃就知道差太远了，不能不怀疑是化学勾兑品。
事实上这沙井蚝罐头和蚝油还在生产，不过市面上绝迹了。2016年家人在网上发现了，还真的买到了这样的蚝罐头，还是那样的味道，不过，包装变得精巧无比，蚝的个头缩水了许多，以前的蚝个头是2016年的两倍，现在的蚝个头疑似还没有长大就被加工了。而杂货店彻底拆了，也变成了太阳广场。
解放路那糖烟酒公司的商店，她喜欢它，不为烟不为酒，只为那小小的猪油糕，摆在门边那些散装的糖果堆里，买一块可以，买一斤就多了一个粗糙的纸袋。倘若说要带去拜年走亲戚，卖货的大姐或小妹会扯一段麻绳，在上头捆一个结实的十字，贴一张红纸，旋几个圈才交到你手里。初来深圳那几年，每每逛十字街都会去新华书店附近这间糖烟酒商店。
猪油糕，顾名思义，许是猪油和糖熬成的？也没法考究。如今它绝迹了，倒常常想那油油的甜甜的小零食怎么会如此诱人？不就是油和糖？都是吃肥人的东西，虽然那时的肥人胖人真少，油和糖的需求自然多，可它是千真万确的香甜好吃。来深圳没吃过深圳猪油糕的算白来，说这猪油糕是那阵子的深圳"品牌"，一点也不过分。闭上眼睛想它，它比广州佛山等地的猪油糕要大要厚，有三分之二的纸巾大小，剥了外头薄且透明的一层油纸，里头还有一张能吃的薄如蝉翼的玻璃纸。这裸了的猪油糕金黄金黄，像一块晶透的琥珀，隐约可见里头藏了几颗白玉似的榄仁，这时候的嘴很难抵挡那诱人之香甜。头一回吃的大都猴急猴急连纸带糖一口咬落，会吃的可是慢慢舔慢慢尝那似有似无的玻璃纸感觉，再轻轻咬那么一口。嘴里的甜不会迅速融化，它柔韧得像一个有力有气的小人儿，越咬越韧，越咬越香，那甜缠了一嘴，连牙缝都塞满了它的甜。你不得不认输，不得不耐了性子，让它自个儿去……
别和它较力气，软软地像个乖孩子躺在嘴里，慢慢地融去，几颗凸着的榄仁如滑板摆上了舌尖，推进上下门齿间细细咀嚼，松软的小东西化作了清香。
这东西也绝迹了。有一天在某家超市看到了有点像它的猪油糕，买几块，当即咀嚼起来，很想寻回往日的滋味。失望了，实在太甜太腻，不会再要了，那种感觉怎么也寻不回来了。
解放路能买到的深圳特产还有云片糕和老婆饼。如今猪油糕和云片糕都只剩下回忆，老婆饼几乎进入了所有的面包店，一元至两元一个，多了些香味，不知道为什么，甜得实在有点刺人。
步行街现在全国风行，她每到一个城市，都看到大大小小的这个保留节目。她还会想哪些是真保留的，哪些只是掏空了的一个壳，稀里糊涂的分不清。
开始，太阳百货也是很新鲜的，90年代末商家把小燕子赵薇请到商场宣传。那人山人海啊，多是深圳出品的第一代孩子，真是疯疯癫癫了。她也上上下下有两三回走过太阳广场，后来怕厌倦了，抑或是这样的“航空母舰”太大了，转进去就有种出不来的恐慌。里面有的，隔壁超市也有，何必舍近取远？所以也就没去了。
说起来也怪，老街拆的日子就开始想念，不知不觉地想，直到重开老街的一天，准确地说是在开张前的一晚，她已经有了上小学的女儿，母女俩迫不及待去看望它，那份情感很复杂，想看看自己心里存的宝藏还在不在似的。从东走到西，从西又走到东，狠狠地把许多日子没见的它看了个够，这老老的街！
看着看着像一回事，四五十年代的两层楼建筑还在，瓦灰色的墙，木头框子的窗户，那可挡风雨的骑楼。连更久远的思月书院也回来了……只是它们都穿上了新衣服，看上去还像它们。这些过去，这些女儿追逐玩耍的地方，这些留下很多童年梦想的地方还在，很亲切很熟悉。和它有一种血肉亲情，这看看那摸摸，每一个角落。
人诉说自己的时候也在诉说它，回顾它的时候也在回顾自己。
当有一天，女儿问她，老街现在还有那种蚝罐头吗？噢，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想念。
她这时候才仿若知道什么东西没有了，也不可能回来了。她只能偶尔返回解放路，在这种想念中去看看，也许看到的已经不是原本的东西。
选自《她的老街：1979—1983》，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16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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