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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人

作者:徐扬生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7 人已围观

我下乡在一个临大江的小村,江的对岸是一个小镇。如果要出行必须从小镇出发步行几里路才能找到车站。小镇又是公社的所在地,这在当时是农村最基层的权力机构,因此有很多的会议在那里举行。这样,小镇就成了周边很多村庄的活动中心,虽然小镇其实就是一条只有几家店铺的小街,但当时还是挺热闹的。

从村里到小镇去,中间隔着一条大江,当时没有桥,必须靠摆渡。摆渡人是我们村的一位老人,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摆渡,计我们村的工分。因为日晒雨淋、日夜兼备、工作辛苦,村里允许他对每位渡河者收费两分。这位摆渡人,大家都叫他S叔,个子较高,有点驼背,人还是挺壮实的,细细的眼睛,脸上没有表情,比较沉默寡言,常常是在他船上和他讲不过一两句话,即使他同你说话,眼睛也是看着大江,望着远处,一副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S叔总穿着一件黑色的旧棉衣,可能是因为年岁较大,或者是因为渡口的风紧,他总是穿得比别人要厚一点,特别的是,他腰上还总系一条红花的围裙,有点像人家主妇烧菜时用的那种短的围裙。这围裙显然不是他自己的,不知是从哪里拿来凑合着用的,渡口的风大,把身上近肚子的部位紧紧围住,是挡风的一个好办法。我在下乡时也是深知其中的道理,只是这个红花围裙与S叔那副木然的老农样子,似乎很不相配。

S叔有个儿子,年纪比我大几岁,长得高大壮实,脸长得与他父亲很像,细细的眼睛,但比他父亲开朗多了,常常笑眯眯的。他儿子有时也会来替他父亲摆渡,坐在他儿子的船上,大家的话就多一点,一般总是这样一句话开始:“今天你替你爸爸来了!""是啊,让他歇会儿。"他儿子有一只小小的收音机,这在当时是很珍贵的东西,质量不是太好,找过我几次,让我帮忙简单地修一下。

时间一久,我才知道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所以S叔既当爹又当妈把儿子拉扯长大,确实很不容易。因为很早就丧妻,生活又那么艰辛,所以S叔的表情总是很木然。但他又是很有善心的人,我遇到过几次,当人们都围在渡口争先恐后地想要上船的时候,他总是一脸严肃地说:“小孩和妇女先坐船。"这种时候,即使有村干部在等,他也是不留情面的。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总能记住村里哪个人今天渡船去小镇了晚上还没有回村,哪怕再晚,他总会在那里等着。

有一天,早春季节,田野里的油菜花已经开了,我从公社开完会回村,走着走着天就黑了。村里的人睡觉很早,从江的对岸向村里的方向远远望过去,黑压压的像一片坟地,看不到一丝灯光。风很大,我想今天糟糕了,这么晚了,如果没有渡船我可回不了村了。到岸边一看,那条方头的渡船还在,斜漂在水面上,很像"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样子。S叔不在船上,我心里有点慌,我想他或许不知道我会回来。再一想,渡船在,说明摆渡人应该在的。等了一会儿,S叔走过来了,我赶忙谢谢他,他也不说什么,让我上船后,他就开始撑船。

那天晚上的风实在太大了,摇了十几分钟,船驶出大概几十米的光景,整条船就原地打转,几乎不前,根本摇不动了。而且因为浪很大,我无法坐稳,站着更加不行,于是就爬到S 叔旁边,蹲着。他身旁的那盏风雨灯,也被吹灭了。一个大浪过来,整条船就像要翻倒一样。S叔紧紧抓住我,低声说了一句:"没事,坐稳。"再过了十来分钟,他紧锁着眉头,说:"咱们回去吧。"意思是不要强行过江,我当然只能听他的。好不容易回到原先的岸边,把船绳系在岸边的大石头上,我俩坐在渡口的茅草房里,S叔重新点亮了风雨灯,开始抽烟了,我静静地坐在他身旁。

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我们俩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我说:“这两天看不到你儿子,他上哪去了?”他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说:"你可能不知道,他去邻村'进锁'了。""进锁"在绍兴话里指的是过女方的门,做上门女婿的意思。"啊!他结婚了?!"我由衷地为他们高兴。S叔表情依旧木然,没有喜气,淡淡地说:"以后就不来了,渡船很辛苦,那个村里生活好一点。"再后来,他有点感慨地说:"我这里就像渡船,他妈妈十二年前过世,我把他拉扯长大,现在给他送上岸了,有好的地方去了,也了了我的心愿。”

我突然明白了S叔悲凉的心情,也找不出什么话跟他说。

那个时候,我很想递给他一支烟抽,但我身上没有烟,我是不抽烟的。

过了许久,风小下来了,但雨下得很大,S叔从茅屋里拿出一件蓑衣,应该是他儿子平常穿的,他让我穿上,我们就慢慢地摇着船,回村里去了。

后来,我去外村教书,偶尔回村时还会坐S叔的船,但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儿子。

其实,现在想来,人生很像摆渡,我们的一生中要经过很多次的摆渡。起初,家就是我们的渡船,父母把我们接上船,拼命地抵挡着风雨,把我们送到对岸。后来,学校成了我们的渡船,老师把我们接上船,从一个个不懂世事的毛头小子蜕变成知书达理的成年人,把我们送到称之为"社会"的岸边。我们的父母、老师、朋友、上司甚至路人,都可能是我们某一段重要旅途中的摆渡人。

每个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会遇到无数个摆渡人,同时,也会为无数个其他人摆渡。这个摆渡的过程,就像一条链子,一环接着一环,生生不息,随同时代的潮流,一直向前走去。

是的,我们的家,是最早的,也是最重要的"渡船"。父母含辛茹苦把我们培养成人,再送我们上大学,从此回家变成了偶尔的探亲。我自己就是这样,上大学之后,回老家的次数愈来愈少。后来到了大洋彼岸,那时交通不便,回家更是难得。到后来,每次我回到老家,见到父母,他们的第一句话总是:“你什么时候走?”这句话听上去很平常,其实很难回答。我知道他们不愿听到我真实的回答,即使我明天要走,也不能这么说,但我也不能骗他们,所以,很是为难,总是支支吾吾,想办法把问题答得含糊一点。有人说,当两个人一见面就担心要分别的时候,说明这两个人可能已经爱上了。我父母对我就是这样的,他们总担心我要走,好不容易盼到见面的一天,又要走了!

再过两个月,就到了大学一年一度的毕业季。第一届本科生就要离开学校了。这批学生,因为是“黄埔一期”,所以感情就格外深。我几乎都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现在怎么样。他们每一个人的档案都在我办公桌左边,四年没有放回过抽屉,因为我要时不时地看看同学们的状况。现在,他们很快就要毕业了。前两天,在校园里见到一位同学,她在老远的地方就同我打招呼,我看到她都快认不出来了。我还记得她来报到时的样子,碎红花的衣服,旁边跟着一大群人。我问她:“这些都是什么人?"她有点受惊吓,都不回答我的话,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的爸爸、妈妈、奶奶和小弟弟。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农村家庭,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过来的。把这位同学送到我们这样的大学,当然是家里的一件大事。我记得她爸爸对我说:“我把孩子交给你了。”

是的,他们的渡船已经到岸了,这孩子坐上了我们的渡船。时间过得真快,现在这位同学就要毕业了。我问这位同学的去向,她说她已被一所美国的和一所英国的著名高校录取为研究生。我心里着实为她高兴,我问她:“你什么时候走?”

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不禁"哎呀"一声,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怎么现在就到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了?

朋友,你别笑,每个人都有这个时候。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坐过别人的渡船,同时也为别人撑过渡船。

也许,从整体讲,人生就是一次摆渡,大家挤在一条渡船上,有时欢笑,有时争吵,不一会儿,到对岸了,大家都匆匆忙忙上岸各奔东西,走自己的路去了。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就像摆渡的时间是有限的一样。没有永恒,但我们可以有追求永恒的态度,正像大江口的渡船,一代代的摆渡人。感恩每一位渡过我们的人,再努力地去渡别人。渡船,渡人,生生不息,这就是人间追求永恒的尺度。

我现在还记得我最后一次坐S叔的渡船的情景。那是一个早晨,送我的一批农友早早地把我的行李铺盖搬到渡口,上了船后,S叔问我:“今天就走了?”我说:“是。”到岸后我给了他两分钱做船费,并向他道谢,谁知他一直不肯收。我知道S叔是全村公认的小气鬼,村民们说他平常不肯接人家一支烟,就怕村民们借此不付他的船费。我知道这船费对他来说特别重要,所以,我想还是应该付他。然而,这回他可是死命不肯收我的钱,来回争了好几次,最后我也只好顺着他了。

我背起行李,离开渡口,回头望了望对岸我的那个村庄,缕缕炊烟从村子里黑黑的屋顶上萦绕在半空,跟云彩连成一片。我又看了看S叔,他站在方头的渡船上,还是穿着那些黑色的棉衣裤,腰上围着那块红花的小围裙,一手护着船橹,一手挥动着他竹编的帽子,在与我道别。
 
选自《摆渡人》,海天出版社,2018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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