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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在北纬22°27′~22°52
作者:邓一光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新都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1 人已围观
工程剪彩通车那天,他没有参加庆功典礼,而是早早回了家。
回到家,关上门,进了书房,打开电脑。
他浑身脏兮兮的,满是汗臭,沥青没洗净的手掌上有好几个血泡。
他在谷歌搜索中查到了昆虫类,再查到鳞翅目,找到那些四翅被覆着难以计数的瓦状重叠鳞片的小家伙。
他一幅幅翻动蝶谱,一幅幅看下去。他被一幅蝶图吸引住。
图上是一只漂亮的蝴蝶,有一对半透明的前翅,一对拖曳着的长长的尾翅。
他想,她领着弟子们做瑜伽操的时候,如果环起双臂,会有一层光环在她的身后弥漫开,她整个人就像是透明的。而她的确有一双修长到不讲道理的腿。
蝶图介绍说,这种蝶飞行的时候双翅拍击得极快,甚至在栖息时翅膀也不停止振动,这和她平时的样子极像。除了瑜伽状态中,任何时候她都在快速运动。和他说着话,前半句话还在床上,后半句她就出现在厨房。
还有,这种蝶进食的方式和大多数蝴蝶不同,它们在花卉上盘旋着取食,不停栖下来,这完全是她的做派!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狂跳。他把目光投向这只蝶的名字。
Green Dragontail——透翅长尾凤蝶。他想起来,每一次他抚摸她的时候,手指上留下的那种奇异的令人陶醉的粉质感。
他感到背上热烘烘的,有什么正从那儿流下来,仿佛“他”在没有边际的草原上奔跑了一大段路,刚从梦中醒来。
他决定向维平做一次咨询。
维平是他大学时的球友,以后发展到除换妻之外能够任意的铁杆朋友。他学土木工程,大学毕业后分到深圳工作。维平学生物,在成为知名的生命科学研究者后被深圳大学作为人才调来这座城市。维平在新世纪后一直研究神秘生命现象,他的每一篇论文都能引起学界的骚动。
他选择了一个周末来做这件事。
她九点钟离开家,去为一位高端客户上心灵呼吸课。他任她快乐地挽着他的胳膊,送她下楼,看她骑着跑车出了小区。他独自在庭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回到家,换了一套宽松的休闲装,坐到客厅里,拨通了维平的电话。听完他的陈述,维平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等着。他能听见北环立交桥上载重货车轰隆隆驶过的声音。一个婴儿在过道里咯咯地笑,然后消失掉。
大约七十七部载重货车驶过之后,他的耐心突破了临界点。
“你在吗?”他问话筒那头。
“在,当然。”维平像是从梦中惊醒,“你想知道什么?”
“也许我在幻想症状态里。我是说,某种我不知道的状态。你清楚,生活节奏太快,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说。
“你能来我这儿一趟吗?”维平避开他的问题。“博士生答辩安排在下午,我想我能抽出两小时时间,我们当面谈谈。也许需要麻烦DV。这个我自己就行。我以老同学和最好的朋友的名义起誓,任何时候,你的隐私权都会得到充分的保证。”
“出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他说。他想他真不该问这句话,还需要问吗?
“怎么说呢,牵涉到专业学科,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维平在电话那头说。听得出来,他在尽量保持冷静。也许这个时候他坐正了身子。“你听说过物种异换这个词吗?洛克菲勒基金会支持的一项跨国界研究,我恰好是这个项目的成员。”
“你不是在说灵异现象吧?”他生硬地说,口气里有一种揶揄。
“还记得大学毕业时我们和财大的那场球赛吗?我放弃了,把球传给你。我觉得做不到。你在我们自己的端线附近投出了那个球,它进了,我们以一分取胜,那是在终场前最后三秒时发生的事情。”维平显然试图说服他,“我一直在想那个球,这说不过去。可这没什么。生命的神秘现象不是科学,但所有的科学都有过前科学时期。问题在于,我们是否有足够的耐心和敬畏去认知它们。也许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连我们的孙子都等不及要看到这个结果,但我以一名负责任的生命科学研究者的名义向你保证……”
他没有等到维平说完,挂断了电话。
他的确做得过分,不该挂朋友的电话,何况是他有求于朋友。但如果他不是人类,而是一匹有着黑色皮毛四蹄雪白的焉耆马,他就用不着那么做,做不到了。
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没有离开客厅。
阳光从窗外照进屋里,一些肉眼看不见的微小生命在阳光中飞舞。在他的视力范围外,还有更多看不见的生命在更广阔的什么地方活跃着。现在,他能确定他是谁了,也大致能够确定她是谁。但这不是他要面对的全部。他需要面对的比这个多得多。
如果真像他所知道的情况,他是“他”,是一匹焉耆马,“他”曾经像风一样的自由,遵循细雨和雪花的引导,在博斯腾盆地美妙的沼泽地中快乐地奔驰,生活艰辛却从不烦恼,那么,他是否应该回到“他”的生活里去?如果是,他能否回到“他”的生活里去?怎么回去?
还有,她呢?她为不约而至的雨,或者突如其来的蓝尾歌鸲伤心,她肯定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该不该告诉她,她不是她,不是她以为的她,不是有着修长双腿绕腹双臂的瑜伽教练;她是“她”,是一只透翅长尾凤蝶,在正常的情况下,“她”应该回到阳光充足的林间空地上,在雨点落下来的时候,在遇到蓝尾歌鸲集群袭击的时候躲藏到温暖的榉木树林中去?
至少在三个小时的时间里,他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他无法想明白这些困扰他的问题,无法解决这些他承担不了的问题。他害怕想下去。
他离开客厅,走进卧室,把被单和床单从床上一件件收起来,把窗帘下掉,翻出她丢在衣柜外的所有衣裳,还有他自己的,把它们统统塞进洗衣机里。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他说不清楚,如果他继续想下去,会出现什么情况?他会不会发疯?
整个上午他都在忙碌,不停地放水、搅干、取出和晾晒。到中午的时候,家里差不多被他里里外外洗涮了一遍。
他看了一眼钟。她该回来了。他脱下湿了袖子和前摆的家居装,穿上衣裳,给她留了一张纸条,锁上门,去了车库。
直到他遇到第一个红灯的时候,事情才有了转机。
他把车停在彩云支路的三岔路口,等待红灯过去。一辆漂亮的奥兹莫比尔停在他后侧,同样漂亮的年轻女驾手好奇地朝他看了一眼。
他没有看年轻女驾手。他在那个时候看见了一个男孩。
那个男孩生着一头蓬松的头发,背着一个巨大的有着卡通图案的书包,样子奇怪地往路口两边张望了一下,灵巧地蹦下人行道,快乐地跳跃着,飞速穿过马路。
没有人注意到头发蓬松的男孩,只有他坐在驾驶室里,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能隔着前窗玻璃看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幕。
他看到的不是头发蓬松的男孩,而是一只展开双翅掠地而过的稻田苇莺。
目送男孩消失在通往莲花山的林荫道中,他热泪盈眶。后侧的那辆奥兹莫比尔鸣了一声笛,向他示意,或者催他走。
现在他明白了,不是他和她,还有那个头发蓬松的男孩,也许还有更多——维平、老孟、胡副总和刘总工,他们焦虑或镇定,不安或顽忍,掩饰或坦然,却同样孤独地找不到同类。
也许事情远不止这些,还有更多隐身的生命在这座城市里默默地生活着。“他们”不是他们,不是他们以为的他们,就像这座城市不是焉耆草原、三江源、青藏高原、鄱阳湖、伶仃洋和头顶上的那片天空一样,谁能说得清呢?
他就那么脑子里转着这些奇怪的念头,脸上漾着从容的微笑,松开刹车,踩下油门,把车驶出警戒线。
原载《人民文学》2011 年第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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