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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在北纬22°27′~22°52
作者:邓一光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新都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1 人已围观
梅林关拓宽改造工程进入关键期,他再一次梦到草原。这一次梦境很逼真,梦的内容也很清晰。
他在焉耆草原,和一群老成的褐牛、呆头呆脑的大尾羊在一起。有两只翅膀巨阔的草原金雕从他头顶掠过,阴影半天没有消失。
他兴奋地奔跑着,快速超过几只慌里慌张的灰毛猞猁、一群目中无人的野骆驼和一队傲慢的丹顶鹤。
他是一匹马,一匹黑色皮毛四蹄雪白的马。
他不知道为什么梦中他会出现在焉耆草原,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但他能肯定梦中发生的事情。
在梦中,他就是一匹马,撒着欢,无拘无束。从梦中醒来后,他还在大口呼吸,胸脯剧烈地起伏,小腿肚子发紧,膀胱也发紧。而且,他的后颈上有一层细细的汗。
他去了盥洗室,处理掉膀胱里的存液,觉得心跳不那么快了,被风吹疼的耳朵也恢复了温度。
他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去客厅接了一杯水,靠在鞋柜边,一口一口慢腾腾地喝着水,回想刚才的梦境。
“他”从波光浩瀚的博斯腾湖跳上岸,快乐地打了一串响嚏,晃动身体,油黑的皮毛上的水珠四溅而开,几只在湖边打洞的麝鼠吓得飞快地躲藏进红花丛中。这是梦开始时发生的事情。
“他”从一片细碎的雪花中穿过,在一处高地上逗留了一会儿,眯缝起眼睛看远处的群山。
有一阵“他”似乎看见了人。是一个头戴翻耳皮帽的小男孩。这一点“他”拿不准。
“他”能肯定“他”穿过了一片森林,因为“他”认出了森林边上顶着积雪的茂密的贝母草,还有一只带着小紫貂的母紫貂。母貂不满地朝“他”看了一眼,赶着两个孩子很快消失在森林中。
接下来的所有时间“他”都在草原上,和一群兴奋的大屁股野驴追逐不休。“他”四蹄凌空,脖颈有力地伸向前方,长长的披鬃飞扬起来,快速越过一片胡杨林,越过零乱生长着焉支草的砾石地带,把气恼的傻驴们甩得看不见影儿。这一切结束的时候,梦境中只剩下“他”。雪原无垠,一轮巨大的金红色太阳在地平线上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他就醒了。
可是,他有点纳闷儿,为什么在梦里“他”是一匹马?而且,他回忆起来,在前几次梦里,“他”也在奔跑。梦境不清晰,正是因为“他”在奔跑。“他”跑得太快。他不可能像真正的马那样习惯捕捉快速掠过的影像,所以梦的内容才会模糊不清。
有一点可以证明,每一次醒来之后,他都在急促地呼吸,臀部紧绷得厉害,身上有一层细细的热汗。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每次醒来时耳轮上都会有被强劲的风吹过的灼痛感。他在黑暗中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又去接了半杯。他消耗了不少能量,需要补充大量水分。
他喝着水,觉得这种情况真是好笑。他最近一段时间连续做梦,这些梦奇异得很。他在梦中变成了“他”,变成了一匹马。“他”是黑色的马,皮毛发亮,四只雪花蹄,他记得一本书里管这样的马叫“夜照白”。
但如果他真的是呢?他是说,如果他真的是一匹马,他会是什么品种的马?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如果可以选择,他最好是有着精良辨识率的伊犁马,或者有着神秘身份的焉耆马。
他在鞋柜上靠了很长时间,有点累,就去沙发上坐下。
他想他失去自由的确很长时间了。自从懂事以后,他就不再有自由的感觉。马是著名的自由者,荣格先生会支持这个意象。
问题是,他不是马——马还是情绪奔放者,还是单纯的孩子,这完全不像他的性格。
他有轻微的自闭倾向,情感偏向含蓄,对进入生命的女人,即使到了可以亲昵的阶段,也从不失去克制。他甚至没有对前妻和现在的女友说过他爱她们。他心思不单纯,有时候爱闹点小心眼儿,干什么都瞻前顾后,就算让他放风筝,他也会把平衡尾翼和牵引线检查好几遍,才开始心事重重地起跑。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他做不到辞去眼下这份工作,再加两成累和三成委屈他也做不到。
谁不想自由自在地生活?谁不希望拥有辽阔的生存环境?谁不想在一览无余之地四蹄无羁地撒野?可那些都是书本里的东西。
人们怎么说?理想。理想永远是属于未来的安慰剂。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逗笑了。
他确定自己不是马——成不了马,做不到马那样,没有马的福气。
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一会儿,起身收好水杯,回到卧室。他被站在那里的她吓了一跳。
她在卧室门口,太空人似的飘逸地站着,迷迷瞪瞪地看他。他过来的时候,她一点感觉也没有,目光单纯,像在冥想课上。
他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向她走去,伸出手去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他把她牵回到床边的时候,下意识地朝闹钟看了一眼,心里说,她又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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