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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在北纬22°27′~22°52
作者:邓一光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新都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1 人已围观
整个白天他都在工地上没头没脑地奔波。
刘总工两天前入院了,累得吐血,抢救了一次,输了好几百毫升别人的血液。胡副总一上午来了三个电话,下午索性杀到工地,下车就开骂,什么话脏骂什么。
没有人偷懒。在深圳你根本别想见到懒人。深圳连劳模都不评了,评起来至少八百万人披红挂绿站到台上。但没有人管这个,也没有人管你死活。深圳过去提倡速度,现在提倡质量,可在快速道上跑了三十年,改不改惯性都在那儿,刹不住。
他累,却只能忍着,无处可说。
他对自己越来越不满意。工作压力倒没什么,谁都有压力,问题是他不应该再给自己施压。而且,他不能把自己的压力带给她。他发现她最近也开始多梦了,还都是那种情绪焦虑的梦。
他们已经决定结婚。两个人不是头一次进入婚姻,但他们认为有必要格式化对待对方。
“反正都要下地狱,那就结个伴下好了。”她开玩笑说。
她还开玩笑地问他,为什么他不去储存精子,也许他的精子里隐藏着一个或者一群天才,那样她就赚大了。
他当然不会选择让科技来掺和他的事。孩子可以过几年生,但他得自己解决这件事。
他三十八,她二十七,他对自己和她信心十足。可他最近老出神,这就不对了。
晚上回到家,他们说到她昨晚的梦。
晚上本来加班,带班的是理工大的校友孟工。他问清楚,布吉那边出了事故,胡副总今天肯定赶不来查岗,他就向孟工请了假。
公司严格按照《劳动法》支付加班费,工时成本和管理费这一块公司向来大方,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宁可累得不再有性爱,也坚持保住这份工作。“国家早解放了,个人的解放早着哪,就算咱们为自己打一次抗战吧。”孟工苦笑着对他说。
平时他从不赖掉加班。倒不是为了加班费。他的薪水不低,如果结婚,他能应付楼价居高不下的压力。他只是想在老板面前挣个好印象,以后有机会做项目经理,这样就不用替那些愚蠢的官僚顶缸受罪了。
她告诉他昨晚的梦。她在梦里又变成了一只蝴蝶。这一次,她在热带雨林里快乐地飞翔,没想到遭遇劈头盖脸的雨。前两次她在奇怪的地方,一次是气候干燥的北非沙漠,一次是冰雪覆盖的南极。在北非的时候她能开口说话。在南极的时候她不能说,用的是哑语,因为不习惯用触角或足打手势,差点儿被一只帝企鹅误会了。
“你一个人?没有别人?”他问。
“是蝴蝶。一只蝴蝶。”她纠正他。
“我是说,就没有别的蝴蝶陪伴你?不会吧?”他改口。
“你不会是小心眼吧?我要说有,而且是雄性蝴蝶,你又要去露台上抽烟,对不对?”她嘲笑他。
他们在厨房里。她忙着清洗紫包菜和甜椒。他替她打下手,去冰箱里取千岛酱。她还打算做一个汤,回家时她带回了刚出荚的青豆。
然后他们吃饭。
她在节食。从八岁开始,一直坚持到现在。
她是个素食主义者。认识他以后,她也不让他吃红肉。在充分考虑过戒烟导致的副作用,并且咨询过专家之后,她同意他每天吸烟不超过五支,烟的牌子必须是“五叶神”。
“我不想离开一个大粗腿,又落到一个大肚腩手里。”
她说的是她的前夫,一个过气了的拳击教练。对一名拥有傲人身材的瑜伽教练来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那么,雨是怎么回事?”他配合地问,把一勺清水煮燕麦喂进嘴里。
食物简单而精致。一大钵蔬菜沙拉,“吉之岛”能提供的新鲜品种几乎一样不少,然后一人一碗燕麦粥。
他在餐桌前正襟危坐,一个人。她不在饭桌边。
她从不坐着吃,端着盘子满屋走动,一眨眼在这儿,一眨眼在那儿,饭桌只是她取食的地方。
她从来没有耽搁过取食,也没有胃病,这一点让人生气。
“一直阳光明媚。微风。我在一大片金合欢林子里飞着,雨就来了。”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用一把干净的勺子喂自己西红柿青豆汤,停下来想着梦境里的事。
“你怎么就肯定是金合欢?梦,你能看清?”
他填了一大勺清爽的洋葱什么的在嘴里,嘟囔着说。
“怎么不能肯定?”她把盘子放在腿上,空出手来比画,“这么长的荚果,粉红色的花序。谁能长出这么长的荚果,你长长看?”
他心里咯噔一下,想到昨晚他的梦。
他梦到绿薄荷,也是一大片,比她说的金合欢更大,大到天边,也开着粉红色的花。只是,金合欢开粉红色的花没错,绿薄荷应该开淡紫色的花,为什么也是粉红色?
“喂,想什么?怎么不问我雨的事?”
一眨眼她出现在餐桌边,两手不空,噘着嘴吹了一下落到额前的散发,从“尤利格”蓝色玻璃菜钵里快速取了两勺生菜。
她噘着嘴吹气的样子显得顽皮,像是在嘲笑谁。
“雨怎么了?”他愣了一下,想起来,接上她的话,“你刚才在说雨。雨很大,对不对?”
“大极了,一眨眼工夫我就被雨水淋湿了,怎么都抻不开翅膀。风也大起来。”她说,“我被吹到地上,撞上一片叶子。不是合欢叶子,又厚又硬,是浆果鹃,要不就是冬青。”
一眨眼她又去了露台的门边,身子弓形倚在那儿,赤着的脚踝上蓝色血管隐约可见。
她将一大片甜椒费力地填进嘴里,想了想,“你说怪不怪,明明我在金合欢林子里,”她困惑地说,“它们去哪儿了?”
吃过饭,她去冲凉。他洗完碗碟,熟悉了一遍明天的工程进度。
他本来想去露台上偷偷抽一支烟,想到她让雨伤了心,别再另添伤了。再说,一会儿还得刷两遍牙,得不偿失,就免了。
生活上她是精细主义者,做的菜一点儿没剩下——他不让它们剩下。洗碗的时候,他看见碗里还留着半只没做的甜椒,顺手拿它当了水果,在温习工程进度的时候吃掉了。
他是在认识她之后改变食谱的。她偏喜蔬菜,他当然要配合她,向绿色植物致敬。
单身时,没有大肉他会烦躁,食无肉,毋宁死。为这个,他们吵过几架,差点儿闹到分手,以后他改变了。
她变脸比他厉害。她站在那里,微笑着看他,嘴角露出揶揄的神色,身体融化似的往下落,四肢及地,匍匐着爬向他。他坐在那里,抓紧椅子扶手,咽一口唾沫,紧张地盯着她。她爬近他,浪头涌动似的涨起来,赖进他怀里,耸动鼻子,猫一样上上下下在他身上嗅。
“你储藏了多少吨肥油啊?”
她绝望地说,然后挣脱他的胳膊,冲进盥洗室里呕吐。
是真呕吐,不是秀。
她皮肤细腻,瘦削的脊背上凉津津的,抚摸时,手指上会留下令人陶醉的粉质感。他说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这个,油腻食物渐渐对他失去了诱惑。他开始接受素食,并且越来越喜欢清爽的新鲜蔬菜。
不过,他不大愿意承认这是因为粉质感。
她是可爱的瑜伽教练,严格遵守职业操守,从不威胁他。要是细究,充其量她只是动用了色相,算作利诱吧。
但骨子里,他不希望她在生活中对他过从严谨,严紧更不行。
有时候,他仍然有些伤感,为渐行渐远的牛羊肉。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现在那是别人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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