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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家

作者:南翔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新都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31 人已围观

请本校同学来抄家!一旦蹦出这个念头之后,市五中的方家驹被这个大胆得有敌特嫌疑的念头吓了一跳。

方家驹原本就有心律失常的毛病,这一刻,更感觉心跳如擂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每跳两三下停那么一下,停下来却并不是抚平,而是揪紧。他赶紧服用了两片安眠药,倚在窗前的藤椅上休息了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哪里有心思真睡,脑子高速运转如马达,咔嚓,咔嚓,分别定格了两个学生的影像,都是半年前还在上他课的学生,一个是刘宏伟,同学称之大伟;一个是纪原散,同学称之阿散。大伟人如其名,人高马大,足有一米八二,是附中篮球队的中锋,出身干净,祖孙三代都是铿锵作响的铁路工人。阿散戴一副白边近视眼镜,瘦高瘦高,行如摆柳,却是数学课的课代表,在全校乒乓球赛夺过亚军,家庭出身略逊,小土地出租。老师总是与成绩好的同学多有亲近,大伟的学习成绩并没在班上垫底,却距离优等生有丈把多远。俗话说得俗,也说得好:船到江心补漏迟;又说:勿临渴而掘井。

方家驹现在既是江心补漏,也是临渴掘井,他要请一个自己的学生领头来抄家。道理很简单,比之各式红卫兵组织,尤其是外校、外地“串联”过来的红卫兵,他们不请自到,登堂入室,形同打劫还在其次,被抄者颜面受辱、皮肉吃苦,还落一个罪责难逃的恶谥!

家与主人血肉相连,抄家是一个细致活儿,需要一个领头的学生知根知底,那就要平时跟老师比较体己;抄家是为了挡住外面风雨,需要一个领头的学生威风八面,那就要日后震慑得住“左邻右舍”,最好是一口唾沫也淹得人死。论前者,阿散算一个;论后者,阿伟算一个——他是附中最大的红卫兵组织“井冈山”兵团的司令,连鸟铳和小口径步枪算起来,也有几十个人,七八条枪。但是,他们是两个人,且是各自为“阵”——阿散也是一个司令,兵团名称文绉绉的,叫什么“仙人洞”,出处却是一望而知。井冈山和仙人洞,两个兵团司令是两个山头,通常他俩只能一分为二,不能合二为一,要指望他俩联袂而至,就得有个撮合者,或者讲,一管黏合剂。

脑子又高速运转了一会儿,渐渐停在一个人的影像格子里,这个同学叫徐春燕,曾任该班的文娱委员,拉得一手好小提琴。徐春燕的父亲现任军区参谋,出身一等一;她本人皮肤白皙,才貌出众,连方老师这样不喜欢管闲事的老师都看出来了,班上不少男同学均奉她为白雪公主。可是能够入她俏眉俏眼的,或许只有两个男生,一个是身材魁伟的刘宏伟,另一个就是学习好,乒乓球也打得好的纪原散。方老师一直上副课,为人散淡,平时跟所有同学都接触不多,况且是这么一个如同班花的徐春燕,除了上课,基本就是点头之交。但是想到叫她来做一管黏合剂,却是脑子里晃过了一个去年的镜头:高一元旦晚会,徐春燕的小提琴曲《梁祝》拉完,引起一片起哄,有叫再来《南泥湾》的,有叫再来《浏阳河》的,也有叫再来《渔舟唱晚》的,唯有方家驹说了一句,好久没听过俄罗斯的《黑眼睛》了。徐春燕觑了一下全场,弓子猛地一弹,管自拉了贝多芬唯一的一首小提琴协奏曲——D大调。

基本听众,近年来耳濡目染的,不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就是“东风吹,战鼓擂”,基本听不懂贝多芬。在国外留过学的方家驹听懂了,单调地鼓了掌。

第三天一早,方家驹对着一面小镜子整理半拉子头发,将左脑袋瓜上的头发拢向被犁庭扫穴过的光秃秃的右边,再压上一顶灰色帽子。乌青的左眼角不知如何遮掩,贴了一块两指宽的医用胶布,嫌白色太不匹配,找到一支画笔,涂上跟肤色相近的赭黄。

他前瞻后顾、小心翼翼地从女生宿舍门口走过,听见二楼有小提琴声传出来,抬头,背影看上去正是徐春燕无疑,一曲俄罗斯的《黑眼睛》拉得磕磕绊绊。也难怪,这原本是一首茨冈歌谣,并非纯粹的小提琴曲子,旋律波动细密,多有四度跳进和级进,内容表现的是俄罗斯贵族舞会上,中年男士对年轻美丽的女子的爱慕之情。他忽然脸就臊红了,一直红到腮帮子,天地良心,大半年前的一次晚会上提到《黑眼睛》,只是想到那一段优美的上下波动的音型中呈现的旋律,令人耿耿难忘。烽火京都,遍地狼烟,岂敢有一丝一毫的绮念!在校门外逡巡一个多小时,总算“截获”了徐春燕,她提着水桶下去洗衣。

他谦卑地刚把大致意图一讲,燕子眨巴眨巴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问的却是,方老师,你其实会弹钢琴?方家驹刚要否认,出口却成了,你怎么晓得?燕子优雅地翘起兰花指道,你上课的第一天,我见你拿粉笔的姿势就晓得了,不懂钢琴的人,拿粉笔是这样的;懂钢琴的人,拿粉笔是这样的。燕子连比带画,腾腾热气熏蒸到方家驹的脸上。方家驹避让着,心里不由得感慨,出身好,才是真的好,性情都是清洌洌的,光灿灿的。他并不敢正视她那双勾人心魄的大眼睛,转过头说,你真是聪明过人,多读一点书才好啊。燕子咯咯地笑起来,现在的书都不是书,看了第一页,就晓得一百页之后都是同样的车轱辘话,来回倒腾,无限空虚。后来多有接触,方家驹才明白,无限空虚,其实是这个从不作势却自有一股子傲气的姑娘的口头禅。此刻,他却吓得不轻,双手下意识就捂住了一对又薄又大的招风耳,换一个出身不干净的同学,就她这么一句话,足够捉进去关几年的了。

方家驹转身就挪了步子,对徐春燕这样的同学,他是既想听她说话,又怕听她说话。

徐春燕在后面叮嘱道,方老师,你放一百个心好了,我明天就叫大伟他们去抄你的家!

三个月前,方家驹的老婆就带着两个孩子去了乡下,那里有他们的一个远房亲戚。她临走前冷冷撂下一句话,我们还是离婚的好,不要坑了孩子!他烧好一暖瓶水,桌上摆放了咖啡与茶叶,以备来抄家的学生们自选,便洞开大门,在屋檐下的藤椅上,背对着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打瞌睡。蒙眬中,还没将一个酸涩的梦把握真切,忽然听到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像是云霄中铿然而下的一条红色飘带,人就情不自禁觳觫起立。徐春燕居然带来一把小提琴,俏皮地夹在左下巴,还能左右摇头,一条马尾辫喜鹊一般跳起来。她的左后手是大伟,大伟带了一个旗手,也是本班同学,举着一面兵团旗帜,鲜红为底,写着金黄刷漆的三个字——井冈山;她的右后手是阿散,同样阵容,也是一个旗手,也是鲜红的一面兵团旗帜,只不过,仙人洞三个字,刷成了惊世骇俗的隶书黑体!阿散抢先发言道,方……老……驹。这当然不是口误,而是“当今世界殊”的时代,他不能把握是叫老师,还是直呼其名,结果就成了一个新旧合璧的“方老驹”!他索性就再叫了一句,方老驹你不要惊奇,我们的仙人洞三个字为何刷成了黑体,既然是洞,就不可能违背自然常识,弄成金光灿灿的黄色!说罢,朝井冈山投去不无轻蔑的一瞥。

大伟当然不甘受辱,反驳道,把天生一个仙人洞的洞刷成黑色,我看就是别有用心!世上凡是黑色的,都是反动的,你看,黑五类,黑七月,黑帮……哪一样不反动?

阿散刚要反驳,徐春燕举起小提琴挡在中间道,今天是叫你们来方老师家抄家的,不是叫你们来吵架的。说话间,两面旗子——井冈山和仙人洞,已经挑战一般,分插在屋檐两侧。远远的,有人探头探脑欲窥究竟,大伟嗓子憋住一口痰,重重朝外一唾,幢幢人影就像耗子一样逃遁了。毕竟,如火如荼的年代,因为凑热闹而无端贾祸者,不是二百五就是贼胆大!

大伟和阿散分两边坐下,方家驹双手绞握,恭立在一旁,腰身弯成了四十五度,脖颈越发显得瘦如仙鹤。燕子问道,方老师准备好了吗?方老师受宠若惊道,准备好了,请?

燕子想了想,拿着小提琴的左手一指,让井冈山进了左边的书房查抄;右手一指,让仙人洞进了右边的卧室。她说,我看重点就是书房和卧室,客厅和厨房就由我来查抄吧!

大伟带着旗手进了左手边,阿散带着旗手去右手边。

军干家庭出身的燕子,对一个教师的客厅与厨房并无多大兴趣,她的兴趣似乎更在下巴颏夹着的小提琴上,弓子猛地一弹,跳出一连串音符,还是俄罗斯的《黑眼睛》。她用弓子一指,意思请坐。方家驹谦卑点头,那是致谢,哪里敢坐,只是靠近了凳子一小步。燕子忽问,我问过亲戚,有的讲《黑眼睛》是茨冈歌谣,有的讲是吉卜赛人的曲子,到底呢?

方家驹哦了一声,咽了一口唾沫道,其实,都是一个人种,在俄罗斯叫茨冈人,在英国叫吉卜赛人。他意犹未尽,又补充道,法国人称他们为波希米亚人,西班牙人称他们为弗拉明戈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阿尔巴尼亚,称他们为埃弗吉特人,希腊人称他们为阿金加诺人,伊朗人称他们为罗里人,斯里兰卡人称他们为艾昆塔卡人……而吉卜赛人则自称为罗姆,在他们的语言中,“罗姆”的原意就是人的意思。

燕子哦了一声,再次用弓子一指。这回方老师有了些许的歇息感,矮下身来,用手摸过板凳,蹭下半拉子屁股。

左厢房传来书籍倾倒的声响,燕子马尾辫一甩,厉声喝问,搞什么名堂,搞那么大动静?

大伟在里厢道,买这么多书,一辈子都看不完,害苦自己,也害苦学生,这是何必!

燕子大声道,今天不是叫你们来看书,要看就看看封皮就行!说着又拉了一段莫扎特。

方家驹道,累了就出来喝口茶。他忽然低声哼了一段莫扎特,分明是在纠正燕子的几个错误。这是《第五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柔板,奏鸣曲式,一段感情十分细腻的抒情乐章。

她听出来了,解释不无辩解的意味,这一段我才练习不久,背不全。

方家驹连连点头,很不错了,小提琴上台,都要对着谱子拉的。莫扎特所作的小提琴曲,有几部堪称杰作,包括你刚才拉的,但是,他本人并不是一个小提琴演奏的高手,仅仅会拉而已。

燕子困惑道,不明白,到底是懂得拉琴的人更懂作曲,还是不懂的人更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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