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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家

作者:南翔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新都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31 人已围观



燕子问,后来呢?

方家驹道,直到1947 年1 月,这支部队又被改称为西太平洋海军部队,1949 年8 月被称为第七特遣舰队,直到1950 年2 月才又正式恢复第七舰队的旧称,参加过1950—1953 年的朝鲜战争和1965—1975 年的越南战争。阿散问,这么说,你爸爸还跟我们志愿军打过仗?

方家驹连连摇头,没有,他有严重的关节炎,1950 年就退役了,他是在菲律宾退役的,之后去了美国。有亲戚讲他可能住在洛杉矶,但是我们一直没有联系上,也许早死了。

见阿散在阳台上有收获,大伟那边自然不甘示弱,在厨房里打烂一只窄口的泡菜坛子,从底层的油纸包里,取出一个铁匣子,里头既有两个铜质十字架,还有两只木制的印度教的交媾人偶。大伟看得眼都直了,他的旗手也一脸亵怪。方家驹告诉他俩,这是欢喜佛。

大伟一手举起一只欢喜佛,高兴地叫道,欢喜佛?欢喜佛是这样欢喜的呀!

燕子不解地看着方家驹,问,你能解释一下吗?

方家驹道,出家人原本不婚不娶,唯印度密教讲究男女双修。印度密教有这样的传说,崇尚婆罗门教的国王毗那夜迦残忍成性,杀戮佛教徒,释迦牟尼派观世音化为美女和毗那夜迦交欢,醉于女色的毗那夜迦终为美女所征服而皈依佛教,成为佛坛上众金刚的主尊。密宗认为,对着欢喜佛观行鉴性,久之就能持平常心,多见然后少怪,欲念就会自然消除。唐代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写道:“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这就是成语蜀犬吠日的出处。古代四川盆地,湿度太大,终日云雾缭绕,狗见到太阳都觉得奇怪。反过来,多见才能少怪。

燕子脸红了,道,多见才能少怪,这话有点实在。

再接下来,井冈山兵团找到了方家驹父亲的一副上牙床的镀金假牙,是在厨房里的一根黑漆漆的烟道边摸出来的,估计是老鼠将假牙当作了美食,发现上当受骗之后生气了,遗弃在主人穷尽想象也找不到的地方。

方家驹儿子小时候玩过的电动汽车也找到了,从黑黢黢的天花板上摸出来的一台玩具车早已锈成废铁,提起来就散了架,噼里啪啦往下掉零件。方家驹奇怪,儿子那么小的时候,再能攀高,也不可能将自己珍爱的小汽车藏到天花板上去,那个地方,大人上去都难!

一副云子围棋找到了,那是当年准备寄给远在英国伯明翰的大哥的生日礼物。

一件时髦的胸罩找到了,那是他连襟——老婆的姐夫1964 年去阿尔巴尼亚援建一个水利工程带回来给家中女人一人一件的礼物。连襟曾经感叹,出国前,只在阿尔巴尼亚画报上见过这种外国人的亵衣,洋姑娘就敢这么穿着在海滩拍照嬉戏;回国进海关,关员也没见过,一个大男人,翻检的时候,告诉他做什么用的,闹了他一个大红脸。

下午四点,抄家基本结束,堆置在客厅里的杂七杂八的什物,简直是一个失物招领大观!

方家驹母亲的衣冠依然挂在墙上,两只剪开的布鞋丢在墙根。

井冈山和仙人洞两个兵团的四个人马,分别清点,码垛或装箱,贴封条,钤大印。深秋季节,居然忙乎得头上冒汗。其实,不要讲阿散和大伟这样的出身,就是徐春燕这样来自军干之家的姑娘,也没有见过这么多新奇玩意儿。她抄着小提琴弓子,这里瞧瞧,那里敲敲。

一个说,好一个“封资修”大全。一个说,什么时候搞一个展览才震撼。

一个说,井冈山红旗飘万代,要搞我们领头。一个说,天生一个仙人洞,功劳可以平摊,吃独食门都没有。

终了,两个兵团的领袖不仅没有达成一致,反而因为害怕对方抢功而剑拔弩张。要不是燕子在其间调停,他们当场就要在方家驹的客厅里捋起袖子打起来。方家驹没有看走眼,燕子到底具有不一般的威慑力,她让两个兵团四个人,旗手在前,分列而出。出大门的那一刻,她再次拉响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

燕子和她驾驭的一左一右两个兵团,都没有回头,所以他们都没有看到,在跨出大门的瞬间,方家驹在母亲的衣冠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头几乎触地,停留在两只布鞋上。

天黑尽了,方家驹早已将门户闭得严实。他盘腿打坐在母亲的衣冠面前,久久凝视着母亲的肖像。他甚至没有开灯,只是在台子上点燃一支修长的蜡烛,烛台是他1948 年去英国探亲,路过香港时带回来的,西方教堂里常见的什物,笨重的台身上镂刻着一个小天使。从已封的被抄之物中抽出这座烛台,他并无一丝犹豫与害怕。

夜深了,烛泪将尽,母亲的面目渐行渐远。母亲的对面,一个影像越来越瘦,越来越飘,终如一缕青烟遁化而去。

第二天上午九点,井冈山和仙人洞为了显示战果,各自带了几十人,将方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门并未扃锁,一推吱扭就开。抄没什物,井井都在;四处搜索,却不见方家驹。还是燕子心细,四处打量,客厅地上,居然影影绰绰,分辨得出一个人形盘腿的影子。

直到十天之后,所抄之物,在学校礼堂展览,方家驹依然杳无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方家驹失踪了。

一二十年之后,五中还有员工茶余饭后议论与臆测:一、方家驹投河了;二、方家驹跨越边境逃跑了——他毕竟有海外关系;三、方家驹出家了——他母亲生前礼佛,而且,1976 年夏,有人在江西庐山脚下的东林寺看到过一个和尚,很像他,叫了一声,被叫僧人似有迟疑,匆匆走开,此事却终未能坐实。

又二十年,五中改成全住宿重点高中,迁址郊外大岗山。故人渺然散去,无论教职员还是学生,一张张全是新簇簇的面孔。若问起方家驹,尽皆茫然,摇头,匆匆走开。旧址成了五一大道上的一座巍巍商厦,省城的地标性建筑。2012 年的秋天,一个美籍华人——体态有些臃肿的六十岁开外的妇女,面施粉黛,忽想起来看看当年就读的五中,身边一男一女两个叽叽呱呱说英语的青年陪同前往。在商厦面前,她摘下墨镜左右看看,嗒然若有所失。

两个华裔青年,不时摆出各种姿态照相。他俩身后,是跟他们生活的国家和城市越来越趋同的车水马龙。

                                                                                                                             原载《钟山》2013 年第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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