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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家
作者:南翔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新都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31 人已围观
这句话有一些拗口,方家驹却是听懂了,他微笑道,你问的这个问题,其实很长时间缠绕过我。有三种作曲家,一种是不大懂拉琴的,作出了很好的曲子,比如刚刚你拉过的莫扎特;第二种是很懂拉琴的,作出了很好的曲子,比如贝多芬,那次晚会,你拉过他的D大调。令人迷惑的是,他的此般才华也就到此为止,这是他唯一的一部小提琴协奏曲!还有一种既不懂拉琴,也作不出好的曲子,这一类,就不一一举证了。
燕子侧着头,是一种举弓不发的姿态,问,你对帕格尼尼怎么看?他属于哪一类?
方家驹道,帕格尼尼还真不大好归类,他无疑是一个天才的演奏家,他的演奏,连老师都自愧弗如;歌德赞美他,在琴弦上展现了火一样的灵魂。我最喜欢的是他的《女巫》,变奏曲主题,技巧性很高。但是,观众喜欢,专业大师并不一定也喜欢,一些名世的小提琴家对他很不以为然,一些乐人,比如约阿希姆、伊萨,如果有谁当面恭维他们像老帕,他们简直会以为是嘲弄,他们不喜欢老帕的炫技,以为充满了江湖气。
燕子睁大眼问,听你一说,我不明白,作曲家是多懂一些技艺好呢,还是相反?
方家驹沉吟道,写过一些不错的小提琴协奏曲的,有柴可夫斯基、布拉姆斯、门德尔松、圣- 桑等。除了门德尔松,老柴他们都不会啊,作曲的时候,他们也会不耻下问,为一些技术性问题,求教一些小提琴家。一点不懂不好;懂得太多,就容易滑向炫技一途。
燕子眉头一皱道,很对,懂得太多就容易骄傲,我看有些老师就是这样,该揪该斗!
方家驹忙谦恭附和,是的,该斗。
燕子将小提琴支在左腿上,泄气道,你这么一说,我其实一直想学作曲啊,比如曹雪芹写了不朽的《红楼梦》,到底还是比一群红学家还是高明吧?我的小提琴纵是拉成了梅纽因第二,到底还是比不上贝多芬和莫扎特吧?方家驹侧看她的眼里,流露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喜,道,这就是技和艺的关系,或者说是术与道;两者之间有交织、沟通和渗透,却终究还是有高下之分。燕子道,是有高下之分,如同我们国家没有哲学家,只有哲学解释者,后者不能称为家,因为解释是可以见仁见智甚至众说纷纭的。见方家驹一脸惊愕,燕子的声音放低了,这是我爸爸讲的。他讲就是领袖也不能称其为哲学家,尽管他写了几篇阐释哲学的文章。
方家驹干咳了几声,匆匆站起,朝外去了。
左厢房就像触电似的一声惊叫,我的妈呀!
燕子和方家驹一先一后赶过去,便见大伟指着一套泛黄的线装本《金瓶梅》兴奋地叫道,黄书,大大的,黄书的有!
方家驹双膝一软,喃喃道,你们在哪里找到的?三年前从我老师那里借到的,后来就一直找不到了,老师耿耿于怀,我就是想买一套还给他,也没处买呀!大伟得意道,是在一堆旧报纸里面找到的,隐藏得太深了。
燕子略一犹豫,果断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规定,借东西要还。那你明天拿去归还你的老师吧!
方家驹掩面哀道,我老师……不在了,他是8月31 日走的……
闻讯之间,阿散带着他的旗手也过来了。
大伟脚踏在一堆旧书报上,双手举拳,挑战一般对着阿散道,我们井冈山兵团初战告捷,想知道兄弟兵团仙人洞战果如何?
阿散不无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们井冈山是占了地利,谁不知道,书里面找“四旧”“封资修”,那是秃头上的虱子,一捏一个准;除了毛选和鲁迅,其他都可以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说着朝那一排直立见顶的书柜挥手道,我看这些八九不离十都可以烧掉,封掉!
方家驹全身一抖,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
阿散双手一摊道,我们那厢房实在没有什么可抄,除了一床大红底子绣了一对凤凰的被子是“封资修”,其他都没有什么颜色、图案!
燕子对方家驹道,你去看看卧房里还有什么,免得他们翻得乱七八糟。
方家驹对着眼前散发着霉味的《金瓶梅》,刚伸手摸了一下,又烫缩了回来,忽想起道,我妈妈在世的时候,明明送给了她媳妇也就是我老婆一对金戒指,那还是我们结婚的时候,母亲给的礼物,后来我妈妈给我们带孙子,总觉得外面不太平,藏了起来,临死也没有告诉我们藏在哪里……
大伟眼睛都瞪圆了,道,啊啊,你家还有金子?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摸过金子是什么样的。
方家驹道,你们帮我找找吧,找到了你看看,摸摸,就充公吧。
于是,一圈人坐下来商定,到哪里下手,是寻找金子的捷径。大伟问,你妈妈,她有没有将东西藏在花坛里的习惯?
方家驹摇头道,她跟我父亲的习惯正相反,她嫌养花招蚊虫,而且不时浇灌变馊的豆浆,臭味难闻。她从不去碰花盆,我父亲栽种的指甲花、海棠花、一串红、白兰花和牵牛花,都只能放在墙根下,枯死了才好,正中她下怀。阿散问,在你们小时候,你妈妈认为哪里最安全?比如将糖果、饼干藏在哪里,你们兄弟姐妹找不到?
方家驹的眼里现出一抹灰蓝,那是记忆久远所呈现的斑驳之色,在他略显暗淡的瞳仁里的反光。他说,我们家从来不缺这些,糖果、饼干,包括加拿大亲戚寄来的蔓越莓干、枫叶糖都放在茶几上,小孩随便拿。
阿散咂巴着嘴道,拿一张你妈妈的照片给我。
于是随他到了右厢房。方家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原本是挂在墙上镜框里的,运动一来,方家驹就自觉地将这个资本家姨太太的照片主动取了下来。阿散找到一个练习本,对着这个身着旗袍的对翻天覆地的世事了无知觉的姨太太头像画了起来,他是边画边琢磨。他对着人像的五官思考,俨然有点相面师的意味。
燕子重新将心爱的小提琴扛在肩上,问,你妈妈生前喜欢听什么曲子?
方家驹迷惑道,她喜欢听的曲子不少,古今中外都有,好像,《茉莉花》她是百听不厌的。
说话间,燕子指间已经揉出一连串芬芳的音符。
方家驹开始有些担心,见学生听得摇头晃脑,不由得也轻轻打起了拍子。
一曲终了,阿散推理道,她既然不喜欢养花,肯定不会将金子藏到类似坛子类型的器皿里。那么,她喜欢关于茉莉花的曲子,具有茉莉花形状的盒子,必定成为她喜欢收藏的对象。燕子道,废话,茉莉花才指甲盖大小,比一只金戒指大不了多少,这么大的房子,你到哪里去找茉莉花大小的盒子?!
阿散继续问,你妈妈还留了其他照片吗?
方家驹端出一本相片簿,恭敬地递给阿散。阿散双手接过,一页一页地翻看,不时点评,小时候老师的装扮和气质,简直就像一个小明星。他打量得更多更细的,当然还是一个大家庭远去的女主人——方家驹的母亲。从头到脚,都是那个一去不返的时代的回光返照。在一只已经翻检过的赭色髹漆的樟木箱里,方家驹母亲的遗物再次一件件晾了出来。阿散在墙上寻找可以挂靠之处,先是将一顶老年女性的线帽挂了上去,接着挂上去一件对襟黑色香云纱的褂子。为了将垂下的两只袖子撑起来,他叫旗手从厨房里找来一把菜刀,又到外面寻到一块竹片,三下五除二削成几个竹签,轻轻抿订在墙上,于是衣袖撑开了。然后垂下来一条中缝两边绣着荷花的纺绸裤子;再下面,挂了一双皮鞋。看看里外,觉得不妥,改换了一双手工的白底黑面的布鞋。一个影影绰绰的旧式人物便浮现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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