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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市民中心二百米》
作者:邓一光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新都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1 人已围观
她在两间空房子里来回走动,气消下去,镜子里的她看不出哭泣过。她穿上大衣,下楼穿过花坛,去了广场对面的行政服务大厅。
她喜欢宽敞、亮堂、洁净和有条不紊的地方。怎么说呢,孕育她的地方是窄小、阴暗和混乱无章的,学习、成长和工作的地方同样如此。人们总说,一个人最终只需要三尺栖身之地,但那是灵魂出窍之后的事。难道她只能在三寸子宫、五尺教室和七尺工作间里度过她的全部生命?
她应该走进更宽阔的地方。她迷恋成为宽阔之地主人的自由感觉。
行政大厅实行一站式服务,一墙之隔的三十二个政府职能部门的办公系统直接接入大厅,由具有现场管理功能的计算机系统做技术后台支持,通过一百四十五个服务窗口受理三百九十多种审批项目,各种政府和个人数据实时交换。
她在整洁的大厅里随意出入,漫不经心地使用电脑引导系统、公用电话、大型等离子彩电和舒适的休息椅。她感觉心情好多了。她想起部门经理的话。也许她不会把同事的捉弄当成玩笑。不是指成人玩具,而是指奶瓶。她已经过了最佳生育期,干吗不及时忏悔呢?她为自己的这个念头偷偷地笑了。
半小时后,她在广场上找到他,那个满脸皱褶的保洁工。她顺路给他带去一瓶一百二十毫升的“冰露”。他谢过她。他带了茶水,每天如此。几个孩子追逐着跑过。更多的老人像萎缩的蘑菇般一动不动地在广场上晒太阳。茶水装在一只矿泉水瓶子里,像稀释过的可乐。
“您去过行政服务大厅吗?”她问保洁工。
“没有。没什么事。”保洁工说,“那不是我去的地方。”
“您是公民。”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漂亮的现代化建筑,“您可以随便去任何地方。”
“你说得对。”保洁工同意说。
她帮保洁工把垃圾车推到路口。保洁工几次要她把车还给他。
“好了,玩一会儿行了,脏了你的手。”保洁工不好意思。
她没觉得脏。她觉得自己是一道广场风景线,在正午之后呈现得恰到好处。她希望这个时候正好有一位摄影师走过,挎一部单反相机,那样她就能得到一幅与广场和谐相处的照片了。
一枝玫瑰探进门缝,讨好地摇晃着。她乐了,再忍住乐,板着脸拉开门,夺下躲在门后的糖炒栗子,顺带着夺下那枝花,反手把门关上。
他用钥匙开了门,放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觍着脸嚷嚷着要喝水。很快他俩就蜷到床垫上,她吃栗子,玫瑰支在下巴上,他给她讲研发部门今天取得的新成果。
“怎么抽上烟了?”她瞥他一眼,夺下他手中的香烟盒,起身去厨房,从抽屉里找出一把修理剪,拎着字纸篓回到卧室。
“朱建设。”她板着面孔叫他的名字。
“是我。”他说。
“护照号AC0356 ?”她说。
“是的。”他说。
“这包‘好日子’是您的吗?”她问他。
“没错,是我的,二十块钱买的。”他说。
“十九支,看看数量对吗?”她问。
“和同事聊事的时候抽了一支。”他老实坦白。
“没问你和谁一起抽的。各家有各家的海关法。”她从烟盒里取出香烟,分两次举到他眼前,用修理剪拦腰截断,残烟落入字纸篓里。他啧啧着嘴,说可惜。她处理完案子,去盥洗室洗过手,跳上床垫,重新窝回他怀里,玫瑰支回下巴上,搂回食品袋,剥一粒栗子塞进他嘴里,接下的归她。
“继续说。”她命令。
“说什么,都审过了,没情绪。”他抱怨。
“你自己不说的啊,别怪我。你不说我说。”她说。
她就说了下午她和保洁工的事。她帮保洁工推垃圾车,从一个又一个像秋后蘑菇似的晒太阳的老人身边走过。那个保洁工从没去过行政服务大厅。迈腿就到,他从没去过。
“怎么可能,不会一次也没去过吧?”他不相信。
“一次也没有。三年零七个月,一次也没有。”她肯定。
“四十三个月,一千三百天,他扫走的垃圾能再筑出个大屋顶了吧?”他笑道,“倒是够绝的。”
“你说,他是为什么?”她有些困惑,“我不相信没时间,肯定也不是没兴趣。没有人会害怕走进一座宽阔明亮的建筑,有这样的人?”她发现他有些注意力转移,拿话把他往回勾引,“你没看见大厅的稳重和内敛,你能想到的现代性那里面都有。”
“简约和温暖呢?”他呵呵笑,“还有通情达理。”
她狠狠地在他的大腿上拧了一把。两个人滚到墙脚里。他脑袋被墙撞了一下,哎呀一声。她胡乱抚了两把乱发,跪在床垫上一粒粒拾栗子。
“人家把你当成玩。义工不是义工,哪有穿着高跟鞋推垃圾车的。”他抢白她,“再说,要让他的上司看见就麻烦了。我的员工让别人帮着做事,我就炒他。你给人家惹事。”
“你以为我连这个都不懂?”她说,“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没进过大厅?”
“这件事情重要吗?”他说。
“嗯。”她认真地点头,“我想邀请他参加我们的婚礼。”
他吓了一跳,很快明白过来,伸手把玫瑰从她下颌上拿开,严肃地看了她一会儿,再把玫瑰放回去,用力嗅了嗅手。
“怎么了嘛。”她说,“可不可以,你表态。”
“我肚子饿了,今晚吃什么?”他作势离开床垫。
她把他拉回床垫上,骑到他身上,狠狠地盯着他,往嘴里塞了一粒栗子,是粒有虫子的,吐出来,再换一粒。
“我知道,你不会在马哥孛罗好日子多预订一间房。酒席倒没什么。”他说,“当然可以。”
“就是说,我也可以生孩子,对不对?”她追问道。
“你说什么?”他又紧张了。
“别胡乱想,和广场没关系。我自己有爹,没打算让谁把我送到你手上。”她嘻嘻笑,“我下午做了一个悲壮的决定。”
“不是撤销婚礼吧?”他期待是,反正他们已经结了。
“美得你。我已经交了订金,你就是想撤也撤不回来了。”她洋洋得意。
“还有什么能让我惊心动魄的?”他说。
“放弃。”她宣布,“我决定放弃。我是说,回家,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全职太太。”她收起栗子袋,从他身上起来,下了床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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