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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说什么(二)

作者:张建全 来源:那时深圳爱情 责任编辑:manman 2024-10-24 人已围观

我感到有些乏味,一开口,尽是离题万里的废话,吴小迎像是还没有学会谈情,有意引她话题吧,见那副神气,我又开口不得。曲曲弯弯的小路走不完,一会儿灯下,一会儿暗处;一辆单车把两人隔开,我感到这方式蹩脚透顶。
 
不计多少时间泡没了,吴小迎提出要走,我已没精神再继续磨路,就匆匆拜拜了。
 
真是灰心死了,想象着设计了那么多向往已久的行为,几乎全部随夜风吹去;先前刺鼻的香味还有些提神,现在鼻息有茧了,就乏味起来。
 
我回到三人一室的光棍宿舍。同屋的两个小兄弟一人占去一张可怜的小木桌,他们还在掌灯熬夜。成人高考的日子快到了,逼得这两位苦于没有文凭的老弟赤膊上阵,汗流浃背。他们无暇理我的,我也懒得理睬他们。
 
夏夜本已燥热难耐,再闷在小屋,几乎可以送命。我剥去紧紧裹在身上的衣服,只剩下一块三角布,拉上毛巾,一头钻进冲凉房里。
 
星期六,我异常不安。
上午一上班,打电话给吴小迎,想安排节目,心想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那可不行——”耳机传来她脆脆的声音,“今晚我有别的事。”别的事?我想,啥事呢?
“好啦,这个周末我们自由。”她说着笑起来,“放你白鸽,好吗?”
我开始恨这腔调,“是吗?”我怏怏。

写字台上有一本老邱前次来时丢下的八卦杂志,上面有鬼故事情故事命案故事。
我信手翻开,看看情故事。开头大半版是题头插画——一对男女拥抱着,女人穿着三点式泳装,妖娆的胳膊腿,男的比女的瘦小,头几乎被女人山峰一般的胸所淹没。
我终于读不下去,作者不厌其烦地描述女人身体各个部位的特征,包括肚脐旁边的那颗黑痣。

我把它扔去一边,在抽屉里翻出《当代作家风采》来读。这本杂志还是我过去热爱文学时买来的,好久没读了。上面有几个文坛新星的访问记,还配有生活照片。照片上显示作家大多爱吸烟,爱沉思。有一个姿势、神态甚或烟雾缭绕的气氛都像 20 世
纪 30 年代的鲁迅,我不禁有些倒胃口,便把杂志又合上,丢进原来的角落。

电话铃响了,我接,老邱来的。
“喂,今晚干吗?有节目没有?没有的话到我这来。”老邱说。
我知道这位仁兄也是无聊,每当他没有其他更合胃口的活动的时候,就会主动找上门来。
“有什么好事吗,叫我去?”我问。
“叫你来,当然有,你不来拉倒。”
“那你不能说说嘛!”
“当然,说了就没意思了。”
“那好,”我说,“去,一定去。”
我为此多少有些安慰。

下午刚上班,又是一个意外。大楼总台的服务员打电话给我,说有人找,是位小姐。
我欣欣然,撂下电话就下楼。
走到大厅接待处,见到一个陌生的姑娘站在那里,个儿挺高,有一头稍稍发黄的长发,扎着马尾巴发式。
我走过去,她用手动动身旁的旅行袋,用带有几分欢欣的眼神望着我,浑身显得不大自然。
“你就是——阿云吧!”我想起来了,她就是表哥介绍的家乡姑娘。见到真人,和照片作比,叫我有几分失望。
她笑着点了点头,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握了一下我的手,一副不习惯的样儿。
我上下打量她。她穿着一条半新的石磨蓝牛仔裤,大概由于人有些消瘦,裤腿松松的,看上去缺乏饱满缺乏线条也缺乏牛仔韵味。
不过脸倒是一张大大方方的脸,只是缺少一点青春色彩罢了。我预料不到,与我同龄的女子,竟有这般可怕的岁月威胁。
表哥眼中的风流,也只是那个远离沿海的内地省城的风流。
我不以为然,仿佛觉得做了一件蠢事。
 
“什么时候到的?”她两眼有一股莫名的悲戚神色,我安慰地问,“你怎么不打个电话,也好去车站接你。”
“哪能呢?”她客气地笑了,“这已经麻烦你了!”
是麻烦了。仅仅为了“见见”,我却要承担她来深圳的工作安排。我和表哥说得明白,见见在先,无论感觉如何,都得先安排人家在深圳做临时工,然后设法正式调动。
我似乎一开始注意到她的“风流”,而忽视了她还有想调入深圳特区,换一个工作环境的愿望。
在她看来,我同意见见,无疑同时就意味着也同意了别的,而别的甚至更重要。她因为要麻烦我,显得这么客气。
“这样吧,我直接带你去酒楼。”
她点点头,就去收拾放在一边的行李,我去帮她。单位有几个同事从一旁走过,投来探寻的目光,我有些许窘迫。出了办公大楼,招了的士,拐一个弯,就到了深南中路振兴大厦。
大厦二楼的美多大酒楼是中外合资的高档酒楼,中方经理曾和我同席喝过酒,姓汪,大胖子,属慷慨之士。先前和他谈起阿云的工作,他满口答应,给了我好大脸面。
“风流?风流好,深圳要的就是风流。”这是汪经理开的玩笑,当时我依表哥所标榜的风流与他联系,他满口答应。
汪经理见了阿云,简单地说了几句什么,就招来两个服务员,叫她们带阿云去集体宿舍,并嘱咐阿云休息两天再上班。
我和汪经理又闲聊了一会儿,自然跳开了阿云的话题,仿佛同时忘却“风流”二字。最后约定时间,请汪经理上旋转餐厅吃早茶,“好,好,多多益善!”老汪哈哈大笑。
离开美多,到晚上我没有如约去找老邱,周末过得就那么回事,不说了。
老邱推荐我看《海外文摘》上一篇教导男士在恋爱中如何运用“欲擒故纵”手段的文章,我仿佛悟出了些什么。老邱曾告诫我,不要热过头。

我有好几天没有和吴小迎联系,当然有两次打电话都未打通,“故纵”还能持续几天说不定,不过这些鸟理论叫人怀疑,要纵跑了,又怎么办,生活中有这种事。
此后过不了几天,吴小迎先打电话来,我乐了。
“星期天有空吗?”她问。声音如同往日,脆生生的。
“有,当然有。”我答道,接着又问,“这几天怎么过的,忙什么呢,还愉快吧?”
“忙坏我了,现在还没忙完呢!”
“我能帮你吗?”
“我就是叫你帮忙的,星期天帮我搬家好吗?”
我没想推辞,不过对这个节目心里有点失望。

星期天,我早早来到工商行职工住宅区,吴小迎住在集体宿舍,六楼。
远远就听到一群男女的吵吵声,当我踏进吴小迎的闺房,发现已经有好几个男士在忙活着。
吴小迎穿着仿锈染色吊带裙,胸和肩裸一大块,可以看见骄傲的肌肤;脚赤着,蹬着红棉布拖鞋,小巧小巧的。
“你都来晚了,”吴小迎招呼我进屋,用几分责怪的口吻说,
“再迟一会儿就帮不上忙了!”末了介绍我与那几个朋友认识。
吴小迎的忙仿佛值钱似的,让谁帮,就是给谁的恩赐。
我从他们的眼光中,感到一个争食者的多余,心里不禁好笑了一阵。
我穿着夹克衫,那几位均西服革履,大概还都是吴小迎的同龄人吧,脸上有胡须也带有几分稚气。

吴小迎好快活,她只是站在一边招呼着,口齿是极伶俐的,普通话蛮标准,不过这种语言只对我,对他们则说着地道的粤语了。第一次聆听这位漂亮小姐讲粤语,我感到陌生起来。

前来帮忙的,是一支力量雄壮的男子汉队伍。吴小迎实际上没有多少家当,只是细软多些。大家摆弄的尽是女孩的东西,包括布满灰尘的各式鞋子和衣架上的三角裤。
…………

吴小迎新居漂亮多了。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厅很大,据吴小姐介绍说,这是一位当经理的朋友帮她租的,她住一房,另一房暂空着。
 
我们这些勤劳的帮手,不到半天时间就帮她把全部物什搬了过来,并且安置妥当。

吴小迎没有从头到尾做完任何一件具体事,她那脆生生的嗓门不停地广播着什么,最多的是对这个仔那个仔的优点特长的评说。她以为我听不懂,不时还用普通话解释一下。先生们兴致均好,全赖吴小姐的调侃。
 
大家都有些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对吴小迎说:“我想先走。”吴小迎望着我,像是意外地,“你——”很快就改了神态,“那好吧,我还想等一会儿咱们一块去吃饭,你有事,我不拦你。”说完潇洒地一笑,头习惯地一偏。
 
那几位先生以吴小迎的亲近好友自居,对于我的走表示漠然,当我走出房门不到五步,屋里就爆发一阵笑声。
我发现我与他们格格不入。
 
于是就懊丧起来,怀恨起来。吴小迎到底有多少异性朋友?她把我介绍给别人时,说:“这是我的朋友!”我曾为此激动老长时间,后来她把另一位男士介绍给我时,亦说:“这是我的朋友!”我曾不无疑惑地与吴小迎谈及此事,她说:“我讨厌和女人打交道,她们身上那股子小气劲儿我受不了,我最爱交男性朋友!”瞧她那活灵活现的模样,我想起一位分别多年的哥儿们,他是学哲学的,曾有警语道:女人多猖狂,漂亮的女人更猖狂!我和老邱闲聊,谈到阿云。
 
“怎么样的一个姑娘?”他发现新大陆一股,从我的床上坐起身,扶扶眼镜就问。
我笑了,没下文。
老邱着急,“哎,说嘛,怎么一个姑娘,你我之间,什么谈不得。”
我说:“姑娘是随便说的吗?”
“请你去大排档,好吧!”
我笑着从床头书桌抽屉里找出表哥先前寄来的阿云照片,递给老邱。
那是一张曾经令我认可风流的照片。
“蛮不错!”老邱细细地端详着,“蛮不错,现在哪儿?”
我斜眼望去,盯着老邱极有意思的脸,说:“在哪儿关你什么事?”
“你得介绍介绍呀,阿——”
我只是笑,末了卖了一个关子:“这个,就由我做主了。”
“那当然,谢谢你噢,你给安排个——”老邱两拇指竖起,晃了晃,“多谢老友!”
我不禁把老邱和阿云连起来思想,顿时不无彻悟。
阿云不久前曾找过我一次。
 
那次相见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神少了一种东西,我心里自然明白。
“你是我表哥介绍来的,我应该把你当作乡党对待,当然乐意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我这样说过。
阿云听这话时,郁郁寡欢的,后来她悲切地说:“我在这儿只是临时工,可我希望有机会正式调来深圳。”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的调动途径是有的,但权衡起来,最佳途径只有一个——嫁人。
“我的交往还可以,一定尽力帮你。”我说。
阿云为此做出很感激的样子,末了推心置腹似的说:“我实际上很不幸,不然我不会背井离乡地来到深圳。”
这些都是不难理解的。我不知她所说的不幸具体是什么,似乎可以意会到一些。

两天后我打电话给阿云,说晚餐时带一位朋友去美多吃饭,希望她能“准备”一下。阿云心有灵犀一点通。
 
晚上,我先行到达美多。阿云正当班,她穿着酒楼服务员的统一服装:翠绿色旗袍。她是一个高挑个儿略显清瘦型女子,这身打扮,突现了她身材的苗条,曲线十分突出。在与一群同班的当地小姐一并出现在楼面时,显得分外出众,引人注目。瞧那脸儿,虽然少了几分青春气,但却多了些成熟女子独有的气质。我心里暗叹:人靠衣装马靠鞍呀!阿云领我在安静一些的餐桌就座,端来一杯可乐放在面前。老邱随后到了。这位仁兄说笑和做事两个样儿。他是正南八北来相亲的,穿着笔挺西服,扎着蓝色金利来领带,下面还别有
带夹,头发光溜溜地三七分开,整齐排列。
 
“你早啊!”老邱走到我跟前,欠欠身子,坐了下去。
“阿云——”我扬了扬手,叫了站在一边的阿云。她会意地走来,我说:“加杯水了!”
阿云转身去弄,老邱眼睛粘上了她,他知道了,那就是我介绍的女子。
阿云端来汽水,眼皮耷拉着,神情还有些拘谨。
老邱打量她,查看她,审度她,包括她的脸,她的身、她的胸脯、她的大腿、她的臂部……
我有些不悦,但又说不得什么。
阿云把水杯放在老邱面前时,才抬眼看了看。她心里明白,
对我介绍来的这个男人有必要产生印象。
两人的目光相撞时,阿云羞涩地回头走了,老邱则欢欣地笑了,嘴里说道:“不错!”
“是吗?”我随口一问。
“真的,北方姑娘高大,皮肤又好,我比较喜欢。”
我也笑了,心里的滋味当然不那么单一。
…………
 
老邱催着我去问阿云的意见,我回头见到阿云时,见她像往日一样平静。我以为她不乐意,竟有一丝轻松之感。谁知她却这样说:“再了解了解吧。”
 
我把他们第二次会面安排在荔枝公园。夏夜,这里被清爽和静谧笼罩,树木花丛都是清新的、鲜艳的;小桥湖水也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空气中洋溢着诱人的味道。
 
我和老邱先在公园水上冷饮厅坐下,老邱兴致比我好,他有很多生意上的话题,比如哪一家公司做夹板生意,双方有意毁约,造成罚款,具体办事人员便从中分成。不过他这会儿有的是雅兴,面对浓郁的树木和碧油油的湖水说:“他妈那些个作家,看到什么就能写什么,咱们看了这景,也只能说美,怎么也说不了那么多,那么地道!”
 
“那当然,作家要吃饭,自然有吃饭的办法,就和你一样,做买卖,赚钱吃饭,不过你那有意毁约的诀窍,罚款赚钱,怕是作家望尘莫及的。”
 
老邱对我的话不以为然,“不过我看有的作家写的那玩意儿,没什么了不起,什么风吹树叶哗哗响,我也能写。”
“是吗?”我曾爱过文学,老邱这般说,叫人难受。
“你不信,哈!”他更自以为是,“比如香港那些书,不说我,你也能写。”且不管他认为自己至少比我能写,我对他所说的“那些书”来了兴趣,“你说哪些书?”
“你不知道?”他不管,“你只要有夫妻生活,敢如实写,就能发表,稿费甚至比长篇小说还多。”
我明白了他说的是哪些书。他把地摊杂志上的男欢女爱故事也叫写作,我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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