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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场风景线 —— 一个大型畜牧场和它背后的故事三 秦 牧

作者:周立民, 陆其美 来源: 深圳的阳光 责任编辑:深小安 2024-11-11 人已围观

一个畜牧场,在几年之间发生了这样巨大的变化,当然有许多激动人心的人物和事迹。场里的职工,这些年振奋精神,艰苦创业,为了让利用外资建设的项目尽快投产,他们在短短三年之间,推平了几座山头,建设了五万多平方的厂房和宿舍,单这一项,他们的辛勤就可想而知。

住在牧场的一个夜里,我们约请几位创造了先进业绩的职工前来座谈,他们娓娓地谈着这里的奶牛啦、牛奶啦、斯格猪啦、狄高鸭啦以及鸽子、农作物等等,对这些事物,历历如数家珍,讲到数目字的时候,也不必翻查什么笔记本。但是,在没轮到自己讲话的时刻,也有个别人打着瞌睡,原因大抵是白天太劳累了。我一打听,才知道这些先进工作者,有些是以场为家,许多年节都没有回家,只让爱人来场探望他们。有的人还曾经因过分辛劳昏倒过,成绩的得来的确不易。有一些早年的高初中学生,在艰苦的锻炼下,已经纷纷达到农学院畜牧兽医系毕业生,以至讲师以上的专家水平了。

一个畜牧场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就,当然经历过许多艰难险阻。有一些故事,很值得在这里谈一谈。

当上面提到的那位华侨企业公司总经理老陈,在三中全会务实、革新之风吹拂下,当深圳试办经济特区的时候,就决心引进海外资金来改造光明华侨畜牧场。他到香港和中外商人谈判,首先来接头的是香港牛奶公司的洋人。这些人眼高于顶,以为我们这样的牧场搞不出什么大名堂,因而异常傲慢,提出了十分苛刻的条件,他们说愿意提供五百万港元作为牧场引进各种奶牛和新式设备的经费,但只愿接受牧场以后所产鲜牛奶的百分之四十,并且以此作为限额,以后牧场所产鲜奶运入香港的不能超过这个比例,也不能再供给第二家饮品公司。这个谈判在十分钟之内就破裂了。老陈冷笑着对这几个傲慢的外国人说:“我们就是再穷,也不在乎这五百万元钱。而且,我们所产的鲜牛奶,想出口多少就出口多少,岂是什么人能够限制的!我又不是政府代表,哪能和你们商谈这些属于政府权力的事情!”那些外国人被说得满脸没趣,讪讪地走了。

后来,由卖豆浆起家的香港豆品公司的总经理,一个中国商人,和老陈他们达成了协议,豆品公司提供二千六百万港元,让光明华侨畜牧场进口新西兰奶牛和各种设备,所产鲜牛奶则大半交给他们出售。几年之间,这样美味、保鲜的优质牛奶在香港到处风行,中国商人办的香港豆品公司的营业状况扶摇直上,而外国人办的香港牛奶公司,因为出售一直是掺奶粉的“再生奶”和由澳洲运来的“奶冰”解冻而成的“融化奶”,营业却不断下降。他们着慌了,“前倨后恭”了,不得不通过各种渠道要求重新谈判,希望拨一部分鲜奶让他们销售,香港牛奶公司总经理并且表示要把从前谈判的不称职的代表“统统撤职”。

谈判开始了,老陈答应可以拨一部分鲜牛奶供应他们,但是得首先通过中国商人经营的香港豆品公司。那位洋总经理说:“香港牛奶公司创办已经有九十多年的历史了,让我们直接打交道吧,经过豆品公司来供应,我们面子上不好看。”老陈说:“你们要‘银纸’就不必讲面子,要讲面子,就要舍得不要‘银纸’,两样东西都要,就办不到啦!”说得那位洋经理苦笑地耸了耸肩,竟喃喃地说:“是的,我们既要‘银纸’,也要面子!”最后,他们还是接受“通过香港豆品公司供应”的条件了。这位洋经理在一次酒会上,还主动跑过来向老陈祝酒,表示敬重他的谈判本领呢!在光明华侨畜牧场整个变革过程中,最波澜汹涌、惊心动魄的还得推“杀牛事件”。在中国,这可以说是从基层一直牵动到高层的事件了。原来,当大批新西兰奶牛运抵广州黄埔港的时候,中央农业部的一个有关部门组织了北京、上海、天津、广州许多城市的进口动植物检疫机构的人员进行检疫。进口奶牛由于在海上经过长程颠簸,船舱里又闷热污秽,好些牛都流眼水,打喷嚏,检疫部门检查的结果,认定这部分牛患的是“牛鼻气管炎”。

不久,上级机构来了一纸命令,说“牛鼻气管炎”在中国本地的牛群中还没有发现过,这群进口奶牛中相当部分患有这种疾病,为了避免病患弥漫全国,要牧场把全部牛只“就地搏杀”!这真是晴天霹雳似的命令!许多人都给惊呆了。华侨企业公司总经理老陈在干校看过牛,他见过在天气变化的时候,本地牛只也偶尔有这种疾病,就暗自思忖道:“这不是很像人的伤风感冒吗?为什么说得这样严重呢?连没感染的牛也得搏杀!”他查看着本国和外国的资料,其中的记载是:患有牛鼻气管炎的病牛附带其他并发症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五。他决定“顶一顶”了,就通知光明华侨畜牧场把病牛分开治疗、观察。

同时,请教检疫部门:“患这种病的牛,如果不杀,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呢?”他们的答复是:会引起死胎、流产、枯奶。但是光明华侨畜牧场的职工们小心护理牛群的结果,病牛逐渐痊愈,它们和一般牛一样地怀胎、产小牛,它们也没有“枯奶”。相反,由新西兰到达中国之后,由于粗放的放牧被改为细致的饲养,奶牛的产奶量反而增加。在新西兰,估算起来,每头奶牛每年产奶两吨,到了光明畜牧场产奶却增加到四吨。看到这种状况,老陈鼓起勇气,坚决不执行“全部搏杀”的命令。上头有人看到这种状况了,于是,压力越来越大。内部文件甚至说不执行“全部搏杀”的命令就是“祸国殃民”,简直是泰山压顶的来势了。有一个时期,光明畜牧场的人员赴外地参加畜牧会议也到处受到歧视,被认为是“带菌的人”,不让他们到当地奶牛场参观。

上级甚至派人到广州来,请一位副省长找老陈一起开会,要求执行把从新西兰进口的奶牛“全部搏杀”的命令。老陈据理力争,请来人一起到牧场看看,再作决定。上头的使者不为所动,副省长倒是被说得亲自跑到深圳去参观了,看后,也就不再说什么。在这个艰苦复杂的争持过程中,也有人劝老陈:“何苦呢?全部搏杀就全部搏杀吧!反正国家会补贴损失,这样顶下去,你自己会落得个不得了的罪名的。”但是老陈打的不是这样的个人小算盘。他坚持为真理斗争,这样好的牛,怎么能杀呢!他的口头是:“要杀牛,先杀我吧!”他设法子买来了胶片,为奶牛健康生长的状况录了像,还特地拍了许许多多患病后已纷纷痊愈的奶牛鼻部、眼部的特写镜头。但是上头有些官僚主义者,却对这样的小影片,连看也拒绝看。

当老陈上北京开会的时候,就找到某上级的办公室里要求取消对进口奶牛“全部搏杀”的命令。当遭到拒绝时,老陈沉痛地说:“要杀一个罪犯,也还允许罪犯请辩护律师,要杀一群牛,就不允许我做牛的辩护律师吗?这么好的牛怎么能杀!它们并没有死胎、流产、枯奶!请你们到下面看看,你们没时间去!拍来了小纪录片,请你看你又不看,这叫我怎么办呢!你问我:牛病如果蔓延开来,我敢负责任吗,我敢!负什么责任?最多不过是坐班房罢了,枪毙罢了,我负这个责任好了。但是,错杀了这群牛,你敢负责任吗?”

…………

从那次办公室争论到现在,又有一年多的时间了,新西兰奶牛群茁壮成长着,产出了更多的小牛,也挤出更多的鲜奶。新订购的一批奶牛不久又要运进来了。后来证明“牛鼻气管炎”,并不是这群进口牛所独有的。在新疆、山东等地,我们自己的牛群也有这种病。经过医治一般都能痊愈,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患。

不久以前,一些比上面提到的北京那位“上级”职位更高的上级,国务委员、省委书记,由“华企”总经理老陈陪伴着,来到深圳光明畜牧场视察,这里禽畜兴旺,奶牛群生机勃勃,鲜奶一车一车源源外运的发达景象使他们感到高兴。老陈谈起他还有一桩“公案”未了,他们倒笑起来了。

这位老陈的故事使我感兴趣,参观了牧场之后,我特地跑到广州沿江路广东省华侨农场管理局(门口一块牌子就是“广东省华侨企业公司”)十层楼上的办公室去访问了他。这是一个圆脸盘、浓眉、大眼、豪爽,讲话声音洪亮的人,船坞工人出身的老党员。我们虽然原本并不认识,但是谈起来倒是很熟悉的。他几个钟头的谈话和我在其他地方探询所得的情况完全一致。跑到新西兰去买奶牛时,一天工作十几个钟头,一头一头细细察看。当珍贵的奶牛和瘦肉猪从国外运抵广州时,他又和职工们一起去接运。他冒着绝大的风险保全了一大群珍贵奶牛的生命。他讲起旧事,激动时就从椅子里跳起来。我喜欢这个人,当他慨叹官僚主义的危害时,我说:“我们就是要支持像你这样的人物。”

…………

检疫部门是应该尊重的。但是当他们的工作偶尔不是百分之百准确的时候,却应该允许人家质疑问难。真理之外世上并无绝对的权威。

上级是应该尊重的。但是当上级的决策不够准确的时候,也应该听听下级的申诉。

真理和人民的利益,毕竟高于一切。

为真理,为人民事业,忘我奋斗,勇不顾身的人,荣誉归于你们!“真理是时间的女儿”,时间,终究将逐渐判断一切。
 

(选自《秦牧全集》第3卷,广东教育出版社2007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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