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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海边有一个人
作者：林坚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打工文学”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06 人已围观
“唉，你真是笨蛋。”
“我不想当领班！我不想管人。”
“唉……你为什么不想上进呢？难道你愿意当一辈子的工人？当了领班，
以后可以当主管，再就是助理经理，以后或者就能管理全厂了。”
“怎能有这样的野心呢？”
“嗨，你真是不化！”
陈可化着实震惊了一下，连余师傅也说自己不化了。
“你看人家司徒辉！”余师傅拍了拍陈可化的肩膀。
司徒辉过去是压炼部的工人。有一次，玩具壳出问题了：只要拧上螺丝，玩具壳就会爆裂。
香港主管认为是工人操作技术不过关。
司徒辉却认为是塑料胶粒（原料的称号）不纯净。
主管一听就光火了：“放屁！原料是从日本进口的，你懂什么，有什么凭据！”
司徒辉收住笑容：“我凭自己两年的操作经验，不可能每一个工人都做错，为什么过去的几十批货也是我们这些人做，却没有发生爆裂呢？”
主管鼻腔里一阵冷笑，离去了。
司徒辉却写了一份报告书给厂长……
事实证明，司徒辉是对的。
公司向日本方面索取了掺假原料的赔款。香港主管回香港了。
司徒辉被提升当了质量检查员，而且获得奖励一百元人民币。
“余师傅，我哪有司徒辉的本事呢？”陈可化自卑地叹着气。
“你不是没本事，你没有尽心罢了。”
“我不是司徒辉……”
“难道你是范海吗？”余师傅笑了。
陈可化的心突然痛苦地抽了一下，他难言地低下了头。
“阿化，这个世界上，人人都要搏杀才能有出路，我不知道你们内地怎样讲，
对，是讲有上进心，难道你一点上进心也没有吗？”
“余师傅，你放心……我也不会像范海那样的。”说完，陈可化低下头沉
默了许久。
“你想什么？”余师傅又说话了。
“我真想回家了，我自己走，不用‘炒鱿鱼’！”陈可化突然冒出一句。
“你发昏了，没见过像你这样不化的人！怪不得你们内地人要吃大锅饭！”余师傅说完就背向陈可化，黑着脸不说话了。
就这样，一向和气的师徒变得陌生和淡漠了。
直至下班的那一刻，余师傅的脸色才温和了：“你还是想想吧，当不当领班，明天再答复我！如果你愿意当，你是一定会当好领班的。”
陈可化的心像被浇了一瓢温开水，有些热了。
下班了。陈可化跑着回到宿舍，看着在墙角边边哭边收拾行李的范海。
他的心也酸了。范海哟范海，你都快二十岁了，落到这种地步，怪谁呢？如果你工作勤快些，没在工作时间内去玩，遵守严格的厂规，就不会被“炒鱿鱼”了。你也实在是……如今落到这个田地了，怎教人不心酸？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陈可化才缓步走进去。
“范海……”
“我……”范海抽噎着，说不下去了。
“我，我知道了。”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仿佛谁都不忍心挑开这张无言的轻纱。
“我没有……没有……怨言，我只有无尽的悔……悔恨，我终于明……明白了……我不该……”
两行热泪流过陈可化的面颊，他在心里问：范海明白了什么呢？
“你准备怎么样？”陈可化问。
“我，我准备去看看招工广告……总之，见过鬼怕黑，我不会像过去那样了……”范海看见陈可化落泪，反而变得硬朗了。
海水打湿了他的脚，陈可化从记忆中醒了过来。他卷了一支喇叭烟，深深地吸了几口。他从来都是抽生切烟丝的，并不是说那些过滤嘴纸烟不够味，而是这些生切烟丝是家乡的特产，饱含着家乡土地的气味儿。抽起它，就犹如漂洋过海的人临行时包上一包井底泥一样有着丰富的意义。
范海被解雇了。而司徒辉呢，他如今是厂里的质量检查员了，又正不懈地自修英语，厂长也对他另眼相看。是的，他所取得的一切全是靠他的能耐博取回来的。司徒辉真是一个谜啊！
“回家去吧，像过去一样……”陈可化自言自语后，突然又无限留恋眼前的一切了。离开这里吗？来的时候，上千名的报考者中才挑了近百名，自己是其中的一名，快两年了，这里的变化多大啊！过去的这个荒凉的海滩！陈可化离开黑沉沉的大海，沿着洁白的石板桥，走上了微波站的小山丘，举目远眺，一幅美丽的图画陡然在眼前铺开，仿佛星星都汇集在这里，成为万家灯火；打桩机的汽锤一上一下有节奏地升降着，激动的白气在嚷叫着……一切都显示着这几年的成果。
陈可化也流过血汗的。这万家灯火里也有自己的那扇小窗户，自己真的要离开伙伴们吗？要离开眼前的一切吗？陈可化突然又犹豫了。
他沿着小路又回到大海边，默默地思索。他感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看自己，抬起头一看，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要逃避生活呢？”这是司徒辉经常说的话，今天，陈可化突然自
言自语地复述了一遍。
司徒辉没有逃避生活，他敢于正视香港主管的错误。连范海也没有逃避生活，他错了一次，立刻想到再报考，接受新考验。自己却想逃得远远的。
朦胧中，一声洪亮而又冗长的汽笛声惊醒了陈可化。他抬起头，看着黑沉沉大海中的一点光亮，那是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轮吧！
陈可化立在岸边没有动。浪花被巨轮驱赶着，拍打着岸边的海沙，陈可化的两腿也被浪花打湿了。他愣愣地看着巨轮的灯火，那像一双明亮的眼睛的灯火。
这严厉的眼光又化作了司徒辉的，余师傅的……
“不回家吧！”陈可化这样决定了。
陈可化的心轻松了一阵后又沉重了，明天要答复余师傅了。陈可化的脑子里有两个陈可化了。
“当不当领班呢？”一个陈可化说。
“试试吧！”另一个说。
“不，不行，我没当过。”
“那司徒辉也没当过质检员……”
怎么办呢？陈可化又沿着黑沉沉的海滩徘徊了许久，许久……他终于抬起头朝着万家灯火处奔去了。
原载《特区文学》1984 年第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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