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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无依泊

作者:周崇贤 来源: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09 人已围观

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
——[ 德] 诺瓦利斯

多年之前,我背着行囊,穿梭于城市与城市之间。在远离故土的日子里,我愿意幻想充溢温馨和静谧的家园:阳光,平常的花、草,以及朴素的女人。如此,不可避免地,我漂泊无依的灵魂无数次走进萧瑟奇寒的冬天,我发现,家园是一种令人心动的风景,永远也找不到。我拖着自己的命运在城市里无止地流浪。

1
那个多雨的季节里,我造访了一个富有而又贫穷的城市。我从百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乘中巴车过来,沿途浏览七八糟的风景,淡淡地吸烟。车棚上照例用油漆喷有“请勿吸烟”的字样,但你要吸烟也可以,我隔着烟雾看窗外,漫不经心。

我出发的那城市,连狗都知道拼命赚钱。我在那个城市里抛洒了多年汗水仍然一事无成,连朋友都替我害臊。朋友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告诉我另一个城市将举办人才交流会的消息,她说你可以去看看,去了之后,说不定别人( 或者说你自己) 会发觉你也算是个人才。

于是,我决定暂时离开这个与我朝夕相处却又无其他关联的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去碰运气,奢求能讨得一份宁静妥帖的生活。我在城市里生活若干年,一直未能寻找到那种被人们称作归宿的感觉,为此我曾独自品尝过沮丧和遗憾。

我漫不经心地透过烟幕漠视窗外,到处都在搞基建,尘土飞扬,天空像张布满污垢的脸。无法看清远处有些什么,灰蒙蒙的日子一如既往。中巴车穿越过已被推土机、打桩机之类现代化工具破坏得一塌糊涂的田园,逗留于途中每一个小镇。小镇里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南腔北调,流行于南方的“三字经”几乎就成了人们共通的语言。从上午七点二十分到十点三十分,中巴车走走停停,浪费了三个多小时。其间我们被卖两次“猪仔”,从这辆车换到那辆车。这使我触景生情,想到自己这若干年来,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以为从此便可安定下来的,谁知某一天,又让生活卖了“猪仔”。命运无所依托,怎么也喝不住它的晃荡和颠簸。

在被“卖猪仔”换车的过程中,有一个涂了口红的外来妹不慎遗落了随身携带的行李,在车上放声大哭。司机颇不友好,用粤语骂娘,有人建议司机将车调头回去,替伤心的打工妹找回行李。司机估计那人听不懂粤语,改用普通话说你妈的多事!司机的声音里弥漫着霸气和煞气,提建议的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住声。

中巴车在不紧不慢地跑,感觉沿途发廊遍地都是。发廊妹群落正在普及袒胸露乳和妖艳风骚。天色阴郁,远方灰蒙蒙一片。

我终于落车,重新面对和感觉城市的喧嚣与浮躁。

在此之前,我对眼前这个城市的人和事不甚明了,特别是对“人才交流市场”这个集现代和古老于一体的词语,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也许“人才”“交流”“市场”都不难解释,但因脑子里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某种可以贬之为落后的意识,我总是要将它与小时候经常光顾的猪市、牛市联系上,就想起市场上卖猪卖牛的情景,譬如看毛色、论品种、辨雌雄、挑肥拣瘦,之于猪牛无甚大碍,对人却不可能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卖掉自己( 或者说出售自己),我想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我在熟悉的风景里面陌生着,市人才交流中心成立不久,因而在市地图上找不到它的位置。有几位摩托车车主将我团团围住,各自将红色的头盔乱七八糟地往我头上扣。我拼命招架,最终还是乖乖地乘了一位彪形汉子的坐骑。

“去人才市场几多钱?”

“十元。”

“太贵,我不坐了。”

“算了,算了,六元。我没得钱赚。”

彪形汉子将我驮到一个混乱不堪的地方叫我下车。那是一个屠宰场,门市里有新鲜猪肉出售,我怀疑彪形汉子有意算计我这个“北佬”。

我要去人才市场。我有些气愤:“人才市场和猪肉市场是两码事。”

“就是这儿。”彪形汉子叫我付钱,十分肯定地说:“人才市场就在这儿。”
人与猪肉有何区别?

“可这儿出售猪肉!没有人才!”我表示愤怒。

彪形汉子将钱揣入口袋,乜了我一眼,驾车扬长而去。我咬牙切齿地日他先人。

我无可奈何,去向那位卖肉的小姐打听情况。在这之前我未曾到过这个城市,我不敢保证自己不会于某个时刻迷失方向。卖肉小姐以为我割肉,热情地提着砍刀向我靠近,看着那把雪亮的砍刀我忍不住心头发毛,我想那把刀连猪都杀得死,他妈的太可怕了。

我在砍刀的胁迫下违心地问了肉价,然后我发现这个城市的猪肉较先前逗留的那个城市要贵一些。

“先生你要几多?”卖肉小姐挥舞着砍刀。我的脑子飞速旋转,紧张地思考买肉干什么。在这个城市里我连朋友都没一个,不可能借锅煮肉,而我对生肉绝对没有胃口。

“嗯,小姐,请问人才市场……”

“大肠小肠?买肉啦,肉比肠子好食多啦。”

“我不……我……”

“你不要?”砍刀在晃,小姐瞪圆了杏眼,美丽的杀气向我迫压而来,“你不买……”

“啊不、不、不……我、我买、我要买……”

小姐扔给我一坨瘦肉,从我干瘪的口袋里掏走了三十元钱,然后告诉我,人才交流市场在二楼。我提着那坨不知该如何处理的猪肉上了楼,果然看见成堆的人才正围着招聘摊点,寻找和争取机会将自己卖出去。

2
这个时刻,我不可能不提起从前的一些人和事,与我有关或无关,包括先前栖身的那个城市。

在我曾经走进和告别的诸多城市里,我从来都是靠打工为生,奢望着总会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可以容许思想和灵魂驰骋或栖息。而现实是吝啬的。在城市的一角,拥挤着若干类似于我的人,为了生活,或者说为了生活得好一点,我们抛弃了传统的观念,远离故土和家园以及亲人,扛着命运走进城市。在想象中,城市是一个巨大无边、美妙无比的载体,我们对她超负荷发出的呻吟漠不关心。

应该说,在所有的城市里我都安分守己,这就注定了永远徘徊在城市之外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是我所在的那个打工部落中较为出色和优秀的人物,而在城市当局评选优秀外来工,并破例接纳数十名为城市居民的时候,我平常一贯的出色和被人公认的优秀却毫无用处。事过之后有人替我总结经验,说你未能被这个城市接纳,其原因不是你优不优秀的问题,而是你缺乏起码的包装手段,譬如推销自己什么的。友人说这话的时候高深莫测,我留意到她短而精辟的话里先后使用了两个商业用语——包装与推销。我想她的脉搏定然与时代跳荡在一起了,她的语气和神态里有一种对社会、对我了如指掌的意味。

友人简单的话概括了我长期以来的生存状态,从而否定了我多年来在顶风冒雨、摔滚跌爬中形成和已经接受了的生活方式。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以至终于采纳了朋友的建议,到另一个城市的什么市场变卖
自己。

补充说明,我是一个流浪在城市里的乡下人,我的须根,在中国西部一个遥远的山村。那些突兀的岩石之上系着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他们都是与岩石朝夕相伴的匠人,他们把命运交给了手中的锤子和粗糙的岩石,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十五岁那年,父亲取下了我背上的帆布书包,苍老的脸上木头一样毫无表情。我明白,父亲在作一个重要而又普通的决定。我恍惚看见我的面前横亘着一座寸草不长的石山,怪异的岩石面目狰狞,连绵不绝如同若干个世纪。

我表示异议。我不喜欢岩匠终年( 或终生) 与石头厮磨的生活,我没有那种一言不发的耐性和毅力,我向往一种自由的日子,步履轻盈长袖飘飘地来去,因此我拒绝岩石。

父亲给了我一巴掌:“逆子,滚!”

我滚进城市,从此远离故园。

对我冒昧的闯入,城市毫无反应,惯常的冷漠深深地刺伤了我的自尊。我准备后悔,并努力争取父亲的宽容和谅解,以便倒霉归去之时不至于被撵出家门。然而父亲终于拒绝了我的提议和要求。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一个走南闯北的汉子受父亲之托捎话给我:“你既跑出去,那你就活出个样子来!”

我不明白父亲意思所指,但我十分清楚,我已经没有可以攀援和乘凉的大树了。

城市的阳光绵软无力,我走在属于城市的街道上,像一个游魂。

补充说明,这点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是为自己的长久漂荡寻求一份可溯的依据,以一种类似宿命的理论来安慰自己。我原就是土地、岩石的儿子,因此我不可能更换自己血管里流动的液体,如果用唯心主义来判断,这就是命!

命运你无法改变。这个论题涉及作为岩匠女人的母亲,母亲于多年之前请教过一位“半仙”,“半仙”是个瞎子。瞎子闭着眼睛为我的命运下了定论:
午时属马,马宜远行,日走千里夜走八百,此子可成大器。

我估摸瞎子的混账话导致了母亲在父亲把我赶出门之时沉默不语。在先前的那个城市里,我效命于一家工厂。工厂经理曾经一百次以上表示将考虑我的个人问题,譬如户口、住房什么的,有时候甚至包括了为我找女人。我一直以为经理是永远值得信赖的好人,因此我默默地等待,等待经理于今后的某一天实现他无数次高扬于头顶的诺言。就这样,在工作环境、工作条件以及待遇都十分糟糕的情况下,我望梅止渴,仅仅生活在经理的承诺里。

许多年来,我对乡下人在城市里的生活有了较为深刻的认识,我慢慢厌倦了没完没了的流浪。当然,这种厌倦很大程度上是由一些城市人的优越感造成的。我曾努力使自己的心境趋于平和,淡淡地对待任何人或事。然而我终究定力不够、意志力不坚,当我视若珍宝爱惜有加的女孩子仅仅因城市“绿卡”就扔破鞋般扔掉我之后,我不得不考虑将自己的坐标重新定位。

名叫丹东的女孩子来自北方那个叫丹东的地方,因此我叫她丹东。丹东在我想象中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女孩子丹东却长得土里巴叽,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后来她学会了打扮,再后来又学会了粤语,丹东就不再是先前的丹东了。她长发飘飘风姿绰约,秀腿一抬,将我一脚踢到了九霄云外,我自舔伤口沉默如常。

我是一个性格内向的男人。我在西部故园只念到初中毕业,我的户口簿说明我是个乡下人,且早已发霉腐烂。而在远方的城市里,我连身份证都是向别人借的。

丹东抛弃我无疑是明智的选择。尽管有人预言五年或十年之后,我写小说将写出名堂,如日中天,但现在写小说已是穷途末路,被世人公认为最没出息的事情。

这就得回头说说经理、丹东以及城市当局评选优秀外来工的故事。

或许可以从车间说起。我在流水线上埋头苦干了许多年,其间还为工厂争得了不少荣誉。我利用业余时间为宣传工厂而奋笔疾书,以无偿的形式在报上、杂志上树立和宣传企业形象。经理曾经从某大报请来记者,给他大吃大喝,还有吃不了兜着走的红包,结果记者只为他写了一条一百二十字的小消息。经理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他开始重用我。

于是,我脱产了,为宣传企业和经理而奋斗。走下流水线,我长吁一口气,幻想着明天的美好时光。

“好好干,克克。”经理说。

克克是我的名字。有位工友告诉我,在他的家乡,克克是猪,很蠢很笨的意思。我真想给他一耳光。

经理向我许下诺言:有朝一日将分给我住房,把户籍迁到城里来。

丹东在这个时候走向我。这个时候我仍然拿着流水线的工资,仍然住几十人一间的大宿舍。丹东对此视而不见,她向我表白了她永远的爱情。

“我独爱你。”丹东说。我想起那个叫丹东的城市,我曾经去过那里,并留下了若干美丽而感伤的回忆。

我向丹东表示真诚的感谢。丹东是美丽的,在我心目中永生。

“你喜欢丹东吗?”丹东说。

我说喜欢。我以为她指的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城市。

“喜欢?喜欢……你……你……吻我……”

我在发愣。我无法不喜欢丹东。我将女孩丹东拥入怀里。

丹东是高中生。丹东告诉我她在学校时写作文一流。我们有共同志趣,也许这是上帝的意思。

丹东开始写诗,写通讯,写赞美经理的文字。我将我所有认识的编辑朋友介绍给丹东,我为她的进步感到由衷的高兴。

丹东小有名气了。

这个时候城市当局开始评选外来工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然而我一无所知。

我已忠实地把自己的命运交给经理的承诺,我想有了户口和住房之后,我可以同丹东结婚和生养孩子。

丹东当选为城市数十名优秀外来工之一,被正式接纳为城市居民。

经理满脸歉意地告诉我:你是农村户口,又没有大专文凭,要进城,难呐。我存在于心中的美梦像肥皂泡一样破灭。

我想起工友的话:在我们家乡,克克是猪,很蠢很笨的意思。

我后悔当初产生抽工友耳光的念头。

克克是猪!是猪!我深深地感受和品味这句话,我猜想其中会有一个什么典故或者传说,但那位点拨我的工友早已离开工厂,记忆中他是被开除的。

一张城市“绿卡”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我与丹东之间。丹东与我唱起了那首令人心疼的《吻别》,在城市人流如潮的街道上,我平静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丹东,祝你好运。

一位擅于写散文的友人怂恿我离开那个城市:“生命应该是流动的,流动的生命才充溢生机。而实际上生命本身就是流动的。”我打量友人,像初识一位哲学大师。生命真是流动的吗?我开始十分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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