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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无依泊
作者:周崇贤 来源: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09 人已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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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面对陌生城市里熟悉的气息和风景,我没有任何激情,唯一触动心灵的是手中那坨来历莫名的猪肉。我不知道在猪肉市场上面设置人才市场是不是一个巧合,或者预谋,总之它具有一种令我感到辛酸和苍凉的嘲弄意味。人类总在尴尬中艰难爬行,这样的状态不能不说是真实的。我提着猪肉穿行于众多的人才之中,显得不伦不类。没人留意我。我开始寻找买主。一个接一个的招聘摊点令我头晕目眩眼花缭乱。我奇怪自己怎么就没有拍卖自己的那种悲壮感觉。
“哪个学校毕业的?你带毕业证了吗?”
礼貌的微笑和问话撕剥着我的沉着和自尊,我坦然接受着进城以来无数次遭受过的打击。
我终于在一家制造裤衩的公司招聘处前寻到了份自认为可能合格的工种。
那个公司招勤杂工,我认为可以一试。
我很自信地拿过一张表格。招聘台后那位可人的小姐婉转地说:“哪所大学毕业的?”
我愣住了,我连小学毕业证都没有,这是一件令我尴尬、恼火和无奈的事情。
“我们要招的是大专生或者本科生。”
我觉得这位小姐残忍无比,她不应该以如此动听的声音告诉我如此残酷的事实。
在我脸红耳赤不知所措的时刻,一位戴眼镜、满脸学问的人才将我手中的表格夺了去,我看到招聘小姐爱莫能助的表情。我多看了她一眼,以眼神向她表示感谢。招聘小姐将脸用力别过一边,她大约以为癞蛤蟆总是想吃天鹅肉的。
我决定放弃这个推销自己的机会。在城市里我一向缺乏自信,我从来都觉得“人才”这个词语离自己十分遥远。不是人才是没有必要到人才市场来凑热闹的。我承认友人关于生命流动和流动生命的理论,但我想自己早已是一潭死水,缺乏流动的可能性。
我懒懒地打呵欠和伸展腰腿,无意间弄脏了一位小姐的裙裾。我准备扔掉那价值三十元的猪肉向小姐道歉,允许她以任何形式惩罚我,并原谅我的过失。但小姐分明又没有那个意思,她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且给了我一抹春日阳光般温馨的笑容。
“有合适的单位吗?”她问,像我的一个什么老朋友。
我摇了摇头,很认真地检讨自己的过失。我说:“我弄脏了你的裙子。我不是故意的。”
小姐说:“故意的又怎样呢?故意的也可以。”
我抬眼看她,她的脸色晴朗,而天气从早上开始,一直是阴沉沉的,一如
我灰灰的心情。
“你提着猪肉来应聘?”
“我也不知道……”
“回去做午饭吗?”
“不,我无家可归。”
小姐主动介绍自己,详细到出生年月,喜欢吃冰激凌。在介绍自己的过程中,她将我的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毫不费力。
“我喜欢克克这个名字,”她直率地对我说,“克克是猪的意思,但你分明不笨不蠢。”
我感到一种久违了的亲切之光笼罩过来。那位遥远的工友拉近了我与小姐的心灵距离。“我有一位朋友曾经这样
对我说过。”我说。
小姐说:“你是都市浪子。”
小姐叫颜虹,在城市中心一所职业中学教书。她厌倦了教师这个职业,到这里来寻找机会。但她又说不可能逃离教坛,因为教委经常与接收教师的其他行业单位扯皮打官司,日子长了便没多少人敢接收教师,这年头谁都怕惹麻烦。
“你不妨去职业介绍所报个名。”颜虹说。
“如果你有难处,可以先委屈一下,到我那儿住一段时间等候消息。”颜虹又说,之后觉得不妥,就补充道,“我那儿有间空着的住房,就是不太新了,房子是七十年代的。”
我感觉自己开始走运了。颜虹的出现可能是一个好兆头。我觉得那坨猪肉扔掉实在可惜。种种因素促成了我与颜虹结伴同行。
我暂时当颜虹的表哥,住进了学校。一切正常,相安无事。
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我走进报社,报社老总权衡再三,决定聘我做记者。
我此时早已囊空如洗,身无分文。
我向报社老总借钱,并不慌不忙地陈述了借钱的理由。老总听说我借了颜虹三百元钱去缴职业介绍所的介绍费,很为我不值。
“我们是公开招聘,几时让他们介绍了?捡我们一条消息就赚了几百元,真他娘黑心。”老总表示气愤,他说,“你去把介绍费讨回来。”
我借了老总的破单车,“一路高歌”跑去职业介绍所讨钱。
“最后一关被卡住了。”我说,“老总不要,说我没文凭。”
“怎么可能?”所里的工作人员像咬着一块掉下去的肥肉。
我说:“我也希望不可能。”
工作人员立即打电话:“报社吗?找你们老总。您就是?克克不合格?不要?这……”
我接过工作人员很不甘愿递过来的三百元钱转身就走,工作人员一把揪住
我说:“妈的,你小子连大专文凭都没有,还去应聘记者?”
我说:“你讲得对,我他妈的穷开心。”
近来的每一个日子,我都能感觉到来自颜虹内心关于爱情的暗示,而我无时不在提醒自己切莫重蹈覆辙。那位住在另一个城市的丹东曾经与我山盟海誓,肌肤相亲,相约白头到老。结果因了一张城市“绿卡”,她果断地弃我而去。我不敢保证颜虹不会因我的无止流浪而自卑。我相信一位“黑户”丈夫带给她的幸福根本不可能与她今后的痛苦成正比。
幸福总在别人的眼睛里面,而痛苦只有自己心知。
报社隶属广播电视局,是内部小报,因此没有编制。这就意味着我无法走近城市。户口问题、住房问题无法解决,结婚之后夜宿何处,今后有了孩子又该如何,等等。最重要的,还是城市人惯常的优越感总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来:你还不是这个城市的人,你只是一位过客,一个讨生活的马仔,一个永远的乡巴佬。
乡巴佬其实没什么不好,问题在于城市中的乡巴佬,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都毫无保障,无所依托。流动的生命难免会产生浮萍的愁绪,特别是面对都市生活的时候,你不可能毫无感受。
我努力无视颜虹的爱情信息。
颜虹的日子从此变得阴郁和沉闷。
颜虹于一个吹冷风和落雨的夜晚愁愁地告诉我,她在这个城市里待了好些年了,却固执地思念北方,那方生她养她育她的土地在她心里连绵不绝,延伸成了永恒的风景。她坦白地说一直想找一个北方青年做丈夫。她心中有一个解不开的故土情结。
可我是西部那个遥远村落里的种子。我向她暗示这个意思:我不是北方青年。
“你是真懵懂还是假糊涂?”颜虹突然哭了,“是好是歹你表个态呀,配不上你怨我自己……”
我保持沉默。虹,对妻子我从不挑剔,只要你真实和淳朴,可我是无根的流云,注定了一生漂泊,你浓烈而执着的情感,我无力承受。
可以想见,我对颜虹的爱情不可能无动于衷,我心动的时候常常想打电话向她表白对她的那一份感情。我绝不会是无情无义之人。
报社老总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如果你有调动的意思,在不要编制的前提下交缴万元城市增容费,还是行得通的。
糟糕的是我一贫如洗。万元对我这么一个流浪汉来说仍然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一直预感自己此生与城市人无缘。老实说我对城市“绿卡”没有多少兴趣。颜虹从银行里取出了她多年的积蓄,并明确表示:“如果仅仅因为城市‘绿卡’,我决定非你不嫁。”
为了我,或者说为了爱情,颜虹几经周折为我买到城市人的身份证。我想我应该结婚了。而实际上我心中一直是空落落的,我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已经被西部故土注销了户籍。
一次偶然的机会,丹东从另一个城市到这个城市旅游,她领着一个忧郁沉默的小男孩顺路来找我。已有数月身孕的妻子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母子。我们基本上不提过去。不堪回首的往事如烟。
“丹东那儿子浓眉大眼。”妻子悄悄说他像我。
“别胡扯。”我说。
妻子缠住我说:“可以这样假设,当初她已怀上你的孩子,但为了争取评上优秀外来工,她付出了身子作为代价,尔后觉得有愧于你……”
丹东,难道为争一张城市“绿卡”,为在这个城市中找到根的感觉,你……我扇了妻子一耳光。
但我的心事已被妻子勾起。我想当年是不是那个负责推荐优秀外来工的经理从中做了什么卑鄙的动作,导致我与丹东孔雀东南飞,而丹东代价惨重。
妻子说她凭着女人的直觉预感到不久将有重大变故,或发生什么事情。
“丹东肯定有话对你说。”她郑重其事。我不敢怀疑这话中有何险恶用心和意图。
我送丹东到车站。车站里人来人往,一片混乱。天阴,有落雨的征兆。
丹东将小男孩推给我。“你的儿子。”她平静地说,我十分清晰地看见她噙于眼眶的泪水。
“叫爸爸。你不是天天嚷着要见爸爸吗?”丹东将男孩子推向我,终于忍不住泪水涟涟。天旋!地转!汽车飞起来!房屋倾斜倒塌!城市在摇晃,在陷落……
……在另一个城市里,有个名叫丹东的女人,她生命中的儿子,血管里流淌着西部故土岩匠家族的血液……
我失魂落魄。
无须预言,在城市里我的灵魂永远漂泊无依。
原载《作品》1995 年第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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