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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花不谢:依稀仍是“死不了”

作者:王国华 来源:《街巷志:深圳体温》 责任编辑:Gangan 2023-01-11 人已围观

童年的颜色灰突突。除了黑白,就是昏黄,不见亮丽。花朵这个词语只在课本里见过。四年级的某一个夏日早晨,暴雨过后,华北大平原上空遍布湿润。学校门口的泥地上突然钻出一片赭红色植物,细茎,长着几片绿叶,头顶花苞。第二天,它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纷纷绽开。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见到红色的花。我不敢确定此前是否真的没见过花朵,但此刻的花是使我轰然醒来的第一簇花。我细微的汗毛在风中战栗,呼吸有点急促,小心脏怦怦怦地跳。本家伯父王九文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蹲在地上,拿一根树枝把倒伏的花茎扶起,说,这花叫“死不了”。
 
后来知道它还有一个名:太阳花。因为它是围着太阳转,还是长得像太阳?两者似乎都对。我对此并不关心。
 
彼时的故乡,只有“死不了”才能活下去。对环境稍微有点要求的,都得另寻出路。土地贫瘠,地面很硬,旱时旱死,涝时涝死。“死不了”紧贴地皮,见缝插针。它对高度严格自律,不会超过五厘米。若志向未了,或变粗,或横向爬行,仿佛高处有它的死敌。它能看见那些东西,于是望而却步。人类看不见。
 
再见“死不了”,是在外漂泊多年以后。我辗转东北、岭南,见证了国土之广阔,生活之起伏,时光之倏忽。伯父去世了。父亲心脏不好,天天吃药。母亲头发花白,牙齿几乎掉光。每年回乡一次,生活悄悄变化一点。忽然有一年,看见院子里长满“死不了”,沿着树枝扎成的篱笆,一坨一坨地,各自张扬着。它们匍匐在地,仰视着我,令我汗毛耸动。
 
如果说这是第二次见到花,肯定与事实不符。只能说,这是小小的花朵第二次在我心中炸开。
 
日渐年迈的父母,他们终于奢侈起来。满地的“死不了”,还有香菜、胡萝卜、大葱、小白菜、香椿叶、冬枣、柿子、金丝枣等,星罗棋布在看上去有点清冷的院落中。在童年和少年时,每一种都可以影响我好几天。一家四口人艰难度日,不经意间听到别人奚落我的父亲,我就特别想拥有这些东西。我用手点指:“看我身后,有这么多可以吃的东西,你敢欺负我家?”
 
如今父母身体衰老,但精神很好。父亲在街头跟人吹牛说,除了王××(房地产老板,本村首富,县城一半房子都是他开发的),自己是最富的。我想,可能他是自恃一院子的物产,年年生生不息吧。
 
同样的土地,为什么以前什么都缺呢?
 
“死不了”有点像东北的车轱辘菜(某些地方也叫车前草),不怕碾压。红的黄的粉的,见到阳光就热烈开放,天黑后花苞闭合。它们似乎不需要多少水,又不怎么怕水。旱也旱不死,涝也涝不死。秋日霜降之后,花苞枯萎,中间生成一个包裹,内藏无数花籽。一旦破裂,花籽四散在地上,针尖大小,黑黑的。我捡了一些,装进塑料袋。
 
我说要带它们去深圳,让它们在我的卧室里成长。
 
同期带回的还有几粒牵牛花籽,豆粒大小,体积是“死不了”花籽的好多倍。同时撒在花盆里。不久,有萌萌的小芽钻出来,心中暗喜。它们像我一样强壮,北物南移,亦可安家。再长大些,原来是牵牛花。而且,牵牛花长到十厘米左右停住了。花盆太小,它无处攀缘,即使我在里面插了根木棍,它也无精打采,懒懒地往木棍上搭了一下,很快死掉。
 
“死不了”始终没长出来。它们被这陌生味道的泥土吓住了,还是半路颠簸昏睡过去,至今没有醒来?我很想把它们一粒一粒地从泥土里抠出来,问一问。但它们太小了,撒进泥土就寻不见,已成泥土的一部分。
 
“死不了”不是死不了,而是要拼命地活。别人是一粒种子一棵苗,它们是数粒种子围猎一棵苗,广种薄收。小小包裹里的数百粒花籽,有一个打拼出来,就能挽救整个家族。名为“死不了”,实为挣扎者。我不依恋其他植物,唯关怀这小小的“死不了”,或许是被它的名字攫住了。我甚至不在乎这种花长什么样,只想让这三个字在我身旁开放。但那么多的花籽,没有一粒给我面子。
 
诗人阿翔在深圳买了房子,邀请我和徐东去他家吃饭。阿翔站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炒菜,他自幼失聪,与人交流时,用一种奇怪的口音说话。一次乘坐火车,他说话时有人盯着看,在场的诗人樊子便对那人讲,他是韩国人。乘客居然信了。阿翔说话我们听得见,我们说话他听不见。所以他除了碰杯就是低头夹菜。其妻小羊开朗健谈,领着我们每个屋子都转一遍,在我们一次次的感叹中,又让我们看阳台上的植物。
 
我发现了“死不了”。
 
他家的“死不了”太长,有十几厘米,伸出花盆边沿,软趴趴地耷拉着,使其显得怪异。如果花盆够大,长度翻倍都有可能。我的“死不了”是在坚硬土地上的,长得扎实,矮而结实。
 
阿翔作为流浪诗人,一度混迹在北京。有位诗人请他去参观新买的豪宅,阿翔等人辗转公交车,倒地铁,看完,人家连饭都没管。后来到了深圳,获得了爱情,生活稳定,还买了自己的房子,有一圈朋友。深圳让他“死不了”。
 
只是他的“死不了”不同于我的“死不了”。
 
我向阿翔夫妇索要几株,想移栽到自己家中,但吃完饭大家都忘了这件事。
 
过些天,小羊来宝安办事,给我发微信说,她带来了“死不了”,放在樊子那里,让我有空可去取。
 
我和樊子隔着几公里,时不时就见个面。他见到我就说,哦,你还有盆花在我那里。下次我见到他说,哪天我去你那里取花。樊子说,我还给你浇花呢。再下次,樊子说,那盆花你还要不要哦。我说要哦。
 
终于有一天,徐东从樊子处回来,拎着一个纸兜,里面一个红色花盆,花盆里几茎软趴趴的,傻长傻长的“死不了”。没有花,只有叶子。
 
徐东说,要它做什么,里面好像还有不明微生物。
 
那些日子深圳连续下暴雨。大颗粒的雨点子强烈击打着伞的四周,使其向内收缩。闷雷一个接着一个。我一手举伞,一手拎着花盆,蹚着积水坚定地往家走。我也不清楚接回来的这个,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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