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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晚岭南应无悔

作者:胡经之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3 人已围观

从最古老的学府北京大学来到深圳这所最年轻的大学,转眼之间,已将跨进第十个年头,我亦迈入花甲之年。

国内外都有些熟识的学者问及:这番历程,什么滋味,有何感受,懊悔了吗?

我说:一言难尽,却不懊悔。我得从头说起。

我这大半生,经历了三段生涯。18岁之前,三四十年代在江南水乡度过,足迹不出太湖流域。五十年代第三秋我从苏州到了北京,从此久居燕园,奉献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在我入知天命之年来到特区深圳,将在这里度过最后一段人生。

人是一个复杂的机体。蛰居北大校园三十年,却一直不能适应京都的气候。本可在燕园安居乐业,不料我却对北京的秋季过敏,患了中医所说的“枯草热”。在这北京最美好的季节,我却病魔缠身,无法教书写作。在协和医院治了十多年,苏州老乡叶世泰教授最后表示爱莫能助,无能为力。他衷心劝告我,不妨尝试移地而居,说不定会不治而愈,亦未可知。海婴也劝我不妨一试。

于是,我渐生南移之心。南京大学、苏州大学邀我回家乡,为争设文艺学博士点而共同奋斗。浙江大学来人邀我去杭州参与学科建设。我也真想落叶归根,重返江南。但在秋天发病季节回到苏、杭,试了几次均未奏效,枯草热未见消退,着实令人沮丧。欲回天堂已无路,纵有老家归不得,只好叹息。

一个偶然的机会,1983年秋,我乘飞机去厦门参加学术会议,一下飞机,昏沉的头脑突然感到一阵清新。是不是海滨能治愈我的枯草热?心底猛然浮起了一线希望。

恰好,1984年春节,正在负责筹建汕头大学的罗列教授来北大,劝我去那里看一看。时任清华大学副校长、兼任深圳大学校长的张维院士则盛情相邀去深圳。耳闻不如目见,我决定亲身去那里实地考察。

在厦门乘飞机到汕头时,正好是五一。罗列教授亲到机场接我,就住在他家里。说真的,汕头大学选定的校址确是景色宜人,为教授设计的每家200平方米的别墅庭院更是诱人。但我在考察之后感到,这里并非久居之地,交通闭塞,信息不灵,语言不通,交流不便,学术难有发展。罗列是我北大的老师,就以实相告。他亦能理解,并不见怪。

辞别汕头,我绕道广州,到了深圳,直奔那本是宝安县政府所在地的深大筹建处。简陋而狭小的校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忙忙碌碌,来访者络绎不断。没有料到,我在这里竟和来考察的著名美学家蒋孔阳、李泽厚、刘纲纪等几位老熟人不期而遇。

我带着张维校长的信,第一个见到的就是王克来(校长办公室主任)。一谈开,方知我们还是苏州老乡。又见了清华大学来的史博文,他们都坦诚相见,劝我来深圳。那时,整个深圳,像样的还只有像海淀镇那样的一条老街,只消半天就走完了全城,毫无吸引人之处。走出简陋的校舍往西不远,还是一片未曾开发的红土,人烟稀少,道路泥滑。但小平关于创立特区的设想,令人鼓舞,副校长罗征启介绍的深大发展规划,前景诱人。我虽然没有再去蛇口看一看深大新校园,但深圳之行激发我产生了一种投身崭新事业的愿望,坚定了对未来的信心。回北京和汤一介一商量,很快答允张维校长,我,汤一介,还有尚在美国的乐黛云,决定应聘深圳大学,参与创建中文系和国学研究所。

就这样决定了我新的命运。这年九月,校长张维院士率领我们这些从清华、北大、人大聘来的学者近十人来深大新校就任。从此,我就和深圳大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万事起头难。在这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以飞快的速度还只是建成了一栋教学大楼,大片的荒地还未开发,整个后海湾显得荒凉。中秋那晚,从北大来的数位教师在月夜漫步,边走边说,忽然有人喟然长叹:怎么,又好像回到了鲤鱼洲!

这一唤,叫人黯然神伤,回忆被带到了十多年前鄱阳湖畔围垦出来的那块荒地上。那时一声令下,北大的教师被送到那里去开荒种田,战天斗地,自食其力,度过了一生中最艰苦的日子。想起了鲤鱼洲,不由得心头掠过一丝阴影,浮起一种失落感。确有好心人劝我勿来深圳。北大环境优美,最宜治学,当了教授,再做博士导师,写几本书,就进入最高境界,何必离开最高学府?

这很触动我的心:如果来了深圳而丢弃了学术事业,这将是莫大的悲哀,会遗恨终生。

然而,移居深圳是不是也可以成为一种鞭策,激励自己亦能学术有成?

值得欣慰的是:正是改革开放十年间,我的学术生涯具有了新的活力,注进了新的血液,从而挥发出新的学术生命。我的主要著述,几乎都是在我来深圳以后出版问世的。这使不少友人感到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事在人为。要是有心,而且得法,在深圳这地方,仍然可以学术有成。事情都有两面。深圳的环境,对学术发展有不利的一面,却也有有利的一面,看你是否有心或是否善于掌握那有利的方面。改革开放为我们展示了美好前景,可以激发没有充分发挥的学术热忱。崭新的大学创造了宽松广阔的学术环境,可以让人自由研究学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特区较为宽裕的待遇又为学者提供了小康之家的安定生活,不致为稻粱谋而弄得精疲力竭。如果不想当官,也无能发财,学者尚可静下心来,安居乐业,做点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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