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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乡下

作者:郭海鸿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3 人已围观

我曾经是很忌讳“乡下”这两个字眼的,因为我是乡下人。我曾经在城市里四处出没,求人办事,寻觅工作,都因为是"乡下人"而听够了风凉话,吃尽了苦头。我显得那么寒砖,尽管昂首阔步于城里的街上,也会被人们一眼看出我的局促。现在,我居住在城里——一个大的城里,和许多“身陷”城市而显得痛苦不堪的城里人坐在一起,看着、听着他们想抖净满身的"城市尘埃"而到乡下去过农耕生活的迫切,我也和他们一齐附庸风雅着满足自己的虚荣,痛不欲生地说:若能抽个身,回乡下去静休一段日子多好。

其实,他们说“到乡下”去,是说着玩的,而我要回则回,打个包就回去了。我的家在乡下,我的根在乡下,只有来自乡下的乡下人,才会在心里装着乡下,精神已栽植在乡土里,而不是去乡下旅游。但是,在没有更深刻地受"城市的困扰”时,我却又这么并非发自内心地和他们一起嗟叹。

城市对于人们来说,永远是个谜,永远是个富有诱惑的地方。大家向往城市的那劲儿,真是无法形容。从小城镇到“可以看到高楼”的中等城市,然后又都扑向可以叫作“大都会”的城市,城市总是在这种向往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与自己的梦想所不相符,于是就不断地产生了厌倦,不断地有了新的迁徙。满天下去寻找城市的感觉。"渴望到乡下去"大抵只能是一种聊以自慰的想象罢了。

我想起了乡下,想起了与城市距离着的乡下人。理应原始一点地说,那散落在村庄与村庄之间的横竖几条街的圩场,也就算得上是一个最初的“城”的概念了。赶集也就是进城,也就酝酿出了对城的最初的向往。一到圩期,男女老幼,都心痒痒地尽量腾着空儿往圩场赶,本来熟络到可以闭目绕三圈的巴掌大的圩场,硬是被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在模仿着"逛"的样子,极闲情悠哉地兜上十来八个圈也不觉得累。对集市的盛景,流连忘返。小时候,总是喜欢拖着母亲的衫角去赶集,看到那些圩镇上居住的"居民"们段着人字拖鞋,穿着松松垮的文化衫,拎着几根发黄的菜叶子在街上转悠,那时幼小的心中就有了自卑,你看他们,怎么就与我们这些蜗居在乡下土楼古堡中的人不一样。

小小圩场,只不过是乡下人约定俗成的农副产品交易场所而已,但商业色彩给它镀上了新文明的颜色,成了乡下人的“城市梦”的启蒙。后来我从学堂里出来了,历尽了许多曲折以后得以安排了工作,分配在我家乡镇上的政府里做事,住进了圩场上的政府大院。我也跟着人字拖鞋,穿着松松垮垮的文化衫,从街头打一个呵欠,一直到街尾方才收敛。一路上不住地和排队上公厕的"居民"们打着招呼,点着礼貌的头。每逢圩期,赶集的乡亲们在买好东西后,都一蜂窝地往我宿舍里拥来,在这里盘点他们"进城"的骄傲、惊奇和恋慕。尽管离家只有几里路,我每个周日才回一趟家,也就极有"回乡下"的味道,俨然自己已经是地道的“城里人”似的。

每每回家,母亲总是把大扎大扎青菜、萝卜干绑在我的单车后架上,说"镇里菜贵,还是乡下自己家的带上好"。后来工作升迁,从镇上调到县城,又从县城调到地区州府,我居住的地方越来越像一个城了,后来干脆辞了职,到了广州,去了深圳。在奔走之间,城就突然在我的印象中变得苍白起来,有时候坐了大客车,一夜之间回到了生养自己的小山村里,也就全然没有了“回乡下”的悲壮了。

我的父母,我的叔伯亲朋仍然日日如斯地住在乡下,源于传统,出于生活的必需,他们仍然捏着圩期去赶集。然而,他们的背后,仍会有许许多多如我当年一样的孩童跟着,睁大他们纯净的眼睛,去看在那几条街上转悠的"居民"。我每次回老家度假,总会把我姐姐的小儿子带在身边同乐几天,可他总是嚷着要我骑车带他到圩场上兜,也许他觉得只有那里才气派,才热闹,才有新鲜的景观。后来大几岁了,那梦想就更大了,要我带他赶客车去"外面"——县城看看了。我曾经对小外甥说:那里根本不算城!他就问:什么地方才叫城?深圳是不是?!我便被问得张口结舌。深圳是城吗?应该是吧?-你看,北京够大了,上海够大了,可是那里的人都往深圳来了,他们总不该把深圳当乡下来向往吧?我竟然对城产生了迷蒙不清的难受。

然而,我的乡亲们早在头几年,就开始走上了进城的路子。浩浩荡荡,蔚然成风。家乡圩场上的地皮暴涨了,许多人变卖祖屋,到圩场上买地盖楼,硬是在政府的规划下把圩场挤扩了几倍,尽管他们住进了集市上,但不能跟着人字拖鞋转悠——因为他们与“居民”不同,他们还要回乡下去种地,可是毕竟他们总算过上了近乎"城市"的生活了。前几年县里修公路缺资金,就向乡下兜售城市户口指标,最高价九千元一个,现在据说也还要三千多元,我的许多节衣缩食的乡亲纷纷掏尽积蓄,东挪西借,走后门拉关系,去弄一个红本本,把户口安到县城里某个街道居委会去。然后在乡下苦干,一边还债,一边思谋何时到城里去买楼盖房,然后举家“洗脚进城”。

站在小山村的沟沟坎坎间,我沉思良久,从什么时候起,城市梦激荡得我的乡下如此不安?这是一种文明的进步,还是文明的怪圈呢?走在进城的路上,我的乡亲们心里踏实吗?我看见许多祖屋里已没有人居住了,看见许多优质的稻田无人耕作,长满了杂草。我已看不到日落黄昏时的炊烟袅袅,我已闻不到村头巷尾扑鼻的粪香,也已没有了乡邻大叔赶着那白云一般的羊群朝我飘来——而这些,将会成为日后我为之伤心的遥远的田园诗一般的回忆。现在当然不是荡然无存,而是渐渐稀落了。我很担心,明年,再一个明年,当我回到老家的时候,会不会完全没有了呢?

我姐姐和姐夫在小镇里教着书,经营着诊所,带着他们的小儿子,看似很安心乡下生活的样子,可是他们的户口已经迁到县城去了,举家迁往县城,这是迟早的事。不过,这样就可以满足我的小外甥对“城”的巨大而又幼小的梦想了。我的老父亲写信来了,他说我寄回去的钱也积了多年,现在终于拿出来落到了实处——把大院子重新装修过了,把果园整理过了,还请人种上了几十株新品种的果树,下一步他准备请人砌围墙把屋子、果园、菜地、池塘全部围起来,那可真是一个“郭家庄园"。父亲的描述,使我感动满怀。可是,读完信,我又升起一股深深的恐慌,等我的乡亲们一户户地都搬迁到城里去了,我姐姐一家也迁走了,我弟弟读完书又到城里去了,两个热爱家园的老人当会多么孤独。建设得再富丽的“郭家庄园",在空旷的乡村里,又是何等的孤伶荒凉!那里,山再青,水再绿,又怎能重新抒卷我如诗如画的乡村风景呢?

“城市在哪里?”我现在终于可以回答我童稚的小外甥了——城市在乡亲们向往的地方。此刻,我独坐在城市深处一间空房子里,抽着洋烟,遥想我的乡下,遥想家园一景:父亲挑着沉重的木桶,在果树林间浇水施肥;母亲在呼唤一群刚出笼的毛茸茸的小鸡,往地上撒下一片白花花的米粒,小鸡们在欢快地抢啄着粮食;那条老狗,在我的驻守乡下的双亲的身影之间乐颠颠地跑来跑去。

坐在城里,想着乡下,疼痛地幻想着以后我怎样与潮水般的乡亲们逆行而走,悲壮地返归我的乡下!

选自《深圳商报·文化广场》1996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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