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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边

作者:厚圃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6 人已围观


 
转眼中秋又过,不觉间祖母已走了一年,说实话,我并没有太多的哀伤,倒是常常陷入回忆,与她相关的往事历历在目。似乎就在刚才,还听到她“宇儿宇儿”地喊我。在潜意识里,我觉得祖母根本就没有离开,她只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活在我的周围,一闭眼,就能看见她踮着小脚,颤颤巍巍地扶着墙,絮絮叨叨,反反复复:"求神求主保佑我家宇儿平平安安……”

记得小时候,老家的阁楼里曾摆放着两大件水牛般黑乎乎的家伙,家里人说那是祖父祖母的寿材。我问过祖母:"您会死吗?”祖母说会啊。我说死了会往哪里去?祖母想了想说:“去那边。”我问“那边”是哪边?她仰起脸,眯着眼望了望天空:"那边呀,是个很自在的地方,什么事都用不着你去操心。”我说我也想跟着她去,吓得她皱起鼻子,碰见脏东西似的连卒几声:“呸呸呸,瞎说什么,你们国仔鬼,好日子还长着呢。”

去年中秋晚八点,祖母停止了呼吸。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却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不能说出哪儿不舒服,更不能为她的子孙们向上帝祈祷。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身子蜷缩着,变得很小,小得像个睡着了的孩子。我牵着她逐渐转凉的手,像往日那样看着她,唤着她,可她的脸再没有了往日的笑意。

那天的圆月,皎洁如莲,光华四溢。我和父母,还有大妹坐在院子里,守护着祖母直到天白茫茫地亮。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祖母在时的那些日常琐事,老人家如何一天到晚替我们操持家务,如何一天到晚惦记着别人的好,却一点不记得自己的好……平时,她是那么的不起眼,又干着那么不起眼的事,完全是一个唠叨的老太婆,和现代社会毫无关系,我们觉得她甚至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几乎忽略了她的存在。而现在,她彻底地切断了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我们才突然觉悟,惯常的日子实在太过粗枝大叶了。祖母不声不响地走了,也同时带走了那么多美好的生活细节,她那个看似毫不起眼的位置,如今却变成无法填补的空白,横亘在我们的生命之中,让我们陷入了关乎生死的巨大深渊。

祖母离去的第二天,邻近的亲朋戚友闻讯赶到,大妹将他们一拨一拨地引到客厅。按家乡风俗,那里临时架起了床板,换了寿衣的祖母就平躺在上面,身上披一方白布。大妹每次迈过门槛,都要高声通报:"嬷嬷啊,××来看您了。"仿佛她还活着,只是耳朵没那么灵光,或是刚刚睡去。妹妹每喊一声,泪水就麻辣辣地刺激一下我的眼睛,心也跟着撕开了一瓣。早就明白跟祖母会有告别的一天,也明白一个人活上百岁,在世俗人的眼里已是一种福分,可仍然忍不住地揪心,忍不住地想要像小时候赶路那样,拽着她的衣角不放。

中午十二时,教会的神父过来给祖母做安息礼拜,原来多么宽敞的院子和客厅一下子拥挤起来,这时我才发现,来送别的人中又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那些都是祖母的教友。

祖母是到了八十岁后才改信基督的,在此之前,她一直信奉当地各式各样的神灵。潮汕人信仰芜杂,无论是一方古井,抑或是一株老树,只要觉得它有灵气,或者对自己的生活能够产生重大影响,就会对它顶礼膜拜。对于某件事能不能去做,也喜欢通过问“老爷”、求签、抛“胜杯”的方式来帮助决定。我以为,潮汕人对于信仰的执着,源于对家人深厚的爱,还有对命运不可知的抗争。在潮汕,很多古老的庙宇没有毁于战火与浩劫,也和本地人拥有这样坚定不移的信仰分不开。祖母大字不识,一生中走得最远也只不过是三十里外的县城,以这么一个农村妇女的眼界,到了八十高龄却突然动员祖父一起信仰基督,的确让我们大感吃惊,还有迷惑。在父亲的追问下,她吞吞吐吐道出原委,她担心自己和祖父百年之后,家乡那些繁文缛节会累及子孙,因为他们大多在外地工作,又都忙得什么都顾不上。她听说信基督后仪式简单,场面洁净,不用大七、小七地做足四十九天的道场法事。清明扫墓也简单,献上一束鲜花以示纪念就好了。

父亲听后一阵默然。事后却对我说过好几次:"你嬷嬷真不简单!"
 

 
从我懂事起,祖母好像就是这个样子,小个子,脸像揉搓过的草纸布满了褶皱,乌亮的头发在脑后坚定地挽了个髻,用一只蟹壳似的发夹别住,纹丝不乱。她的脚板有点畸形,据说小时缠脚缠了一半,她父亲不忍看其惨状,况且时代也已发生了变化,就挥挥手说不缠了。

像所有的潮汕姑娘那样,祖母从小跟着母亲忙家务,做手工,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就由媒人说合,进了陈家的门,在婆婆的指导下学习如何理家,但真正挎起标志着"持家"的"市篮"到集市里买菜,那要到曾祖母过世以后。

婚后没多久,祖母就怀上了孩子,从那时起,生孩子、带孩子几乎占用了她所有的时间,耗尽了她绝大部分的精力。先是我大姑,然后是大伯、二伯、二姑、三姑、三姑、三伯、小姑,最后由我父亲完美收官,此时祖母已经跨过了四十岁的门槛,而我大姑也正准备生下她的第一个女儿。

祖母从嫁入陈家到生完孩子,跨度二十几年,细细一想,那需要多大的忍耐与奉献啊!但于旧时代的女性,似乎又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由于条件所限,生完孩子没有好好休养,加之操劳过度,祖母一早就落下了病根,从此孱弱多病,终年没有断过药。我父亲儿时调皮顽劣,有时气急,祖母就会泪水涟涟地抱怨:"少气我,我也不知道生你做什么?反正我是花不到你挣的钱了。"让祖母没想到的是,最终她不仅能花到父亲的钱,还能得到我们这些孙辈的孝敬。

靠着祖父在干果铺当店员的那点儿微薄收入,祖母精打细算,勤俭持家,将儿女们一个一个地养大,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得去照顾她的孙辈了。有一次大妹告诉我,由于生活拮据,祖母年轻时曾瞒着祖父走街串巷,兜售各式各样的发簪头饰。我相信祖母年轻时的头发一定很好,因为到了百岁之后她的头发依然又油又黑。大妹的话让我完成了对祖母年轻时的终极想象:一头乌发挽成一个髻堆在脑后,上面花花绿绿地别着各式各样的发簪头饰,略带羞涩地穿行于弯弯曲曲的街巷。妇女们将她娇小的身躯团团围住,看她展示那些饰品,并向她学习如何用一根发簪将长发盘起……

而父亲每每讲到祖母操持家务的茹苦含辛,我对祖母形象的想象就变得更加清晰了:墙衣剥落、光线忽明忽暗的小屋,简陋的家具和杂物壅塞得令人透不过气,中年的祖母将一块豆腐干切成数份,为显公正,将它们各放一只小碟,再用碗盖住,孩子们走过去凭运气挑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每回父亲总能挑到最大的那份,他说那不是运气,碗碟上看似不经意的一枚葱花或饭粒,都是祖母给他的暗示。

祖母没进过学堂,却懂得许多做人的道理,并能"引经据典”。我祖父的哥哥,是一位饱读诗书的秀才,不仅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还懂得九宫算盘,他早年闯荡南洋,年纪大了才又叶落归根地返回故里。祖母喜欢引用他说过的话,每当有伙伴唤我出去玩,干扰我学习时,祖母就会果断将我拦住,以告诫的口吻说:“无好同伴不如独行。”正是由于祖母对知识的渴望和重视,她的八个子女读书都很用功。小时候我曾在老屋的客厅里见到过一面大镜,里面装着张发黄的大纸,书着“同胞三冠军”字样。祖母骄傲地告诉我,那是我大姑、大伯和二伯同时夺得不同年级的第一名,校长亲自颁发的奖状。

 
祖母八十岁那年,在外地工作的大伯突然去世。大伯走后好长一段时间,父亲实在瞒不住了,才告诉她。那天她一直躲在“灶间”,不停地忙活,她似乎想借此消除一点失去爱子的痛楚。我站在门口往里望,看到她不停地偷偷抹泪。

几年之后,我那当医生的三伯也得了不治之症。我们都清楚三伯在祖母心中的地位,他毕业于中山医学院,自愿到韶关山区去工作,在南雄当上了某医院院长,后又调到佛山的南海来。他不仅事业有成,而且非常孝顺,常来信来电、寄钱寄物,对父母表达关心和问候。父亲担心八十多岁高龄的祖母承受不住打击,决定对她封锁消息。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装模作样地在她面前朗读三伯的“家信”,编些故事哄哄她。祖母坐在一把旧藤椅上,古铜色的藤条断了好几根,绾接着塑料绳,花花绿绿的像梅雨时节长起的霉。晒着暖暖的太阳,她眯着眼,抿着嘴,一副陶醉的样子,最后父亲还要将三伯寄来的“家用”递到她枯瘦如柴的手里。这么过去了几年,祖母发现三伯还没来看她,这才起了疑心。父亲只好又换了种说法,说他被光荣地选派到西藏去支边,为保密起见,单位规定不许与家人通信,要五六年后才能回家。

谁会想到,五六年过去了,祖母依然活得好好的,依然惦记着她的三儿。那时我已经到深圳工作了,有一年回家,她眼眶红红地告诉我,“你三伯恐怕是没了”。我安慰她说不会的。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西藏那边的自然环境十分恶劣,天寒地冻的,还有大群大群的野兽出没,三伯要想活着回来很难了。不过,她不敢去问我父亲,不敢追根究底,我知道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最终还想给自己留下一线希望:她的三儿还活着,还像“老戏”(当地的叫法,即潮剧)里的将帅那样戍守边关,隔着叠叠峰山重重峻岭遥望着她,思念着她,正如她遥望着他,思念着他那样。

老戏是祖母的最爱,记得小时候,常有剧团到家乡的露天戏院演出,妇女们总不愿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将家务活匆匆给男人们,呼朋唤友地跑去观看。通常是先有一出折子戏,如餐前小吃给大伙开开胃,然后才是大鱼大肉般的正戏,让你过足戏瘾。每回祖母都要我陪着一起去,一场连着一场,一直看到深夜,我已经困倦不堪,她却精神足足地骂了一路。那些奸臣、悍妇、小人都是她痛骂的对象。由于看得多听得多,我随口就能唱出几句,《杨令婆辩本》《柴房会》,还有《回寒窑》那几出,我差不多能一句不漏地唱出来。祖母一有空就叫我过来唱几句,她边认真地听着边跟着轻轻哼唱,那专注的样子让人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可惜的是,潮剧后来衰落了,祖母再想过过戏瘾,只能看电视、听收音机了。到了晚年,她的眼睛不好使,还坚持坐在电视机前听戏,我父亲就在旁边陪着,边泡工夫茶边给她讲解,直到有一天她的耳朵也听不大清楚了。后来我终于明白过来,潮剧之所以那么吸引祖母,是因为它让一个平庸甚至艰辛的女人看到另外一种人生:悲欢离合大起大落,穷酸书生转眼间高中状元,善良民女不经意成了一品夫人……女性天生的浪漫蛰伏于祖母的骨子里,潮剧给了她想象的空间,以另外的形式满足了她精神上的需求。

祖母最终没有盼到她的三儿。我常常想,好在还有天国,好在还有另一个维度的空间,能够容纳这对相互寻找的母子,能够容纳天底下那些令人心碎的亲情爱情友情……在那个月明之夜,他们母子终于团聚了,只可惜,只可惜是在另一个世界里。

祖母上了百岁之后,有些原本不怎么来往的亲朋戚友开始上门走动,他们带着孩子,给老人送来一点绵软甜香的小吃,然后与她攀谈,让孩子去握她的手。母亲渐渐看出门道来,这些人是想来沾祖母的“仙气”。他们觉得这位百岁老人的福气是可以传递的,可以熏染的,他们哪里知道,祖母的长寿其实是长期行善积德的结果,因凡事行善,内心才无所恐惧,才能每天踏实地入睡,神清气爽地早起,吃饭就吃饭,睡觉就睡觉,对困难和艰辛安之若素,始终怀揣美好的希望。她在物质生活相对丰富以后仍坚守质朴与勤俭,百岁高龄,依然非要自己洗衣物搞卫生,饮食的要求却极简单,一碗白粥,一碟咸菜,一盘青菜,一尾鲜鱼。她从没有放纵自己的欲望,也没有过度消耗生命的元气,而那些但求长寿的众生,为了种种执念与欲望不肯放手,成天攥紧拳头绷紧心弦,以为只要坐在祖母的身边牵牵她的手就能得到福祉,其实不过是一厢情愿。

祖母离世之后,我和父亲、堂哥一起送她到火葬场,亲戚们开始帮我母亲打扫卫生,清理老人家的遗物,并趁机向我母亲要走了祖母平时所用的盘碗汤勺、衣服鞋子等物品,我大妹从床头的被单下发现了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也全分给了他们。在他们的眼里,祖母无疾而终,逝去如长眠更是一种修为,能得到一点她生前用过的东西,就是得到她老人家的祝福。

就在清理祖母房间之前,母亲悄悄问过我,要不要留下祖母的樟木箱做个念想,我理解母亲,她希望我也能得到祖母的荫庇。我却摇摇头,自认为已经悟出祖母厚福的真谛——她勤劳、坚韧、平和、达观、朴素、善良、包容……即使经历贫困、病痛、丧失亲人这样的不幸,也从不动摇她对人世的大信。祖母仿佛不为悲苦所扰,喜乐随缘,对生活始终充满眷念,对他人竭尽所能地帮扶,凡此种种,才是她留给我们最最珍贵的财富。


 
去年中秋节前两天,母亲打来电话,说祖母情况不妙,要我放下手头的事回家一趟,趁她神志还明晰再让她看看。母亲说祖母最疼你了,声音就堵得厉害,再也说不下去。回到家,祖母正躺在她那张老式的眠床上,眠床三面都是雕花的屏风,四角的柱子支撑起床顶,中间有层窄窄的木板,放着一只古旧的樟木箱子,里面是她的衣物,还有别的一些小东西。她蜷缩在被子里,脸颊明显地凹进去,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脚瘦得像往骨节上绷上一层皮。我牵着她的手,母亲俯身大声喊她,说宇儿来看你了。连喊数遍,她像是听到了,仿佛敛聚全身的气力微微地撑开眼睛,一丝湿亮的光在眼眶里游动。她的嘴巴动了动,终于发出了"啊啊"的声音。她说不出话,可是心里却是明明亮的。

走出祖母的房间,母亲告诉我,几天前,她突然来了精神,大声呼唤她的父亲母亲,又坚持要出来看看。母亲和大妹就将她搀到客厅,她的大声叫喊已经转化为梦呓般的独语,那意思是说到那时人间的烟火蓬蓬地升起,她怎么过得去?母亲暗暗对我说,祖母不会是选择中秋节走吧?因为中秋拜神的烟火很盛,而她却是信基督的。

中秋之夜八时,就在家家户户摆上香案准备燃香祭拜“月娘”之际,祖母真的告别了人世。她犹如一株老树,在尘世间经历一百零六载的风风雨雨,根深叶茂,泽被后世。她更像一条大河,浩浩汤汤,将充盈的生命和无尽的爱输送给子孙后代,让他们支流般地分岔出去,奔赴更远大更开阔的境地。祖母生前无病无痛,走得安详,如瓜熟蒂落一般自然、圆满。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我固执地认为,祖母是有意选择了这个美好的时刻跟我们告别的。迎着清凉的晚风,祖母的魂灵朝着有光的方向飘浮,飞升,融进柔软、明净的月光里,抵达永久的家园。这正如基督教友们在安息礼拜上为她歌唱的那样:“仰望我家乡在那边,光明河生命树永不迁,在那边众圣徒大欢喜,永远全穿上洁白衣。在那边,在那边,仰望我家乡在那边……”
 
2012年9月27日选自《芙蓉》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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