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漫谈

报告文学家不能听到什么，就写什么。报告文学作品是有这样一些个人任务的：要提出当时当地的新事物新人物，它的作者还不能不表示出他自己的倾向性来，要把读者带到目的地去。因此，报告文学的作者必须对他手上的题材加以深深的思索和认真慎重的考虑，表示出他鲜明的态度，实际上他是不能不显示出他自己的一点倾向性来的。

报告文学的两个问题：写什么和怎么写。写什么就包括了为什么要写它。而可以写的题材是很多很多的。这正是报告文学的时代。可不可以写的问题，这是最重要的一个。作者对所有这些题材都要进行思考。报告文学并不是随便就可以写的。没有考虑好，就不能急急忙忙地写。

写什么报告文学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容许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现在不应该写的报告文学，确实写了不少，都是没有考虑过，或没有考虑好的。有些报告文学作品发表后，不知打了多少官司，已有足够的教训了。我差不多是压根儿反对“干预生活”的，而此风却盛行得很，虽然也不是一定不能写。但是有人以包青天的姿态，写悲天悯人的文章，叫冤告状，有左拉作例子，然而这可不能轻率地说干就干，想要帮忙却帮了倒忙的有不少，可得慎重！

当然也还有考虑过，要写而又觉得不好写，因而就不写的情况。不能因噎废食。但我也曾说过，天下没有不可以写的文章，就看你怎么写而已。所以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两个问题也是连在一起，几乎是不可分的。该写的文章因为没有写好，就成了不该写的文章。本来不该写的文章，因为想对了，写好了，就成了可以写，甚至是该写的，而且写得很成功的文章。

我对自己手上的许多题材都曾经反复思考过。许多文章该写，而且写了，但发表的时机尚未成熟。我就放起来，暂不发表，继续思考它，不断修改，直到思考成熟，而且时机（时机很重要）也已到来，方才拿出去发表。

《来自女儿国的报告》这篇文章，我认为，是应该写的，题材是重要的。但怎么来写它，还可以研究。从一个群体，逐渐写到分支，写到个人，材料很多，一个重要的、关键性的问题，是一个还没有得到解决的文学题材。珠江三角洲和长江三角洲都存在这种社会现象，需要记者和作家去进行社会调查，深入到这种社会现象的核心中去，给以反映，并提出看法。我的建议是作者要追踪下去，这里面大有文章，直到水落石出，眉目清楚了为止。报告文学的影响，弄好了，往往是很大的。

施祥鹏的身世该不该写呢，以及该怎么写呢？我认为作者的心里是很清楚的。他对这个人物寄予很大的同情，人物的悲喜沉浮是感人的。他写的“爱国男”用了三个惊叹号是有深意的。作者写的结束语，君子之交浓于血，也不错。不过，也不能说这篇文章就尽善尽美了。文章写得很有热情，理念上的探索尚嫌不足。人物本身也还有很多何去何从的问题可以思考。我们需要企业家。我们对企业家也要有我们的要求。企业家是当代的英雄，当代的英雄必须符合当代的要求。这里面可以探索的问题有很多，物质的和精神的，经济的和伦理的，可以投射的远景和课题不少。

《火中飞起的凤凰》这个题目，要写也是可以的，并且也已经写了。但似乎题目太大，大得有一点过分了。前面已经说到，这篇报告文学的主角到底应该是谁？写什么不成问题。怎么写，我稍有点不同意。作者显然把重点放在两个病人身上了。然而，他写得好的，却是郭大夫所做的手术，即第六段。病人已经躺在手术台上，医师们已经把手臂在酒精中泡了五分钟。麻醉师替病人做了全身麻醉。郭文兴在患者上腹正中划开了一道长约十二公分的切口……文中不仅写了手术过程，而且写了医师的一句座右铭：“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接着又写了手术，那一双灵巧的手，都写得很细致。写到手术步骤的第六步，又写了手术的第七步，作者对这个大手术的干净彻底作了充分的肯定。

这是写得很好的，我特别喜欢这样的报告，但从全篇来看，我总觉得写周乐群的精神力量，在战胜癌症这件事上，似乎更受作者的重视。主角是周乐群，不是郭文兴了。作者一共写了四个人，两个是学者，两个是医生，各有主次之分，而两者之间，也有主次之分。很明显，题目就叫“火中飞起的凤凰”，作者自己在最后亲口对周乐群说：“那你也就可算是郭沫若所说的火中的凤凰了。”郭老这首诗是针对我们整个民族的再生而言的。

而我总认为，这篇报告文学的主角应当是郭文兴，一个外科学的普通大夫。当然，到底谁应当是主角，这是可以讨论的，这是可以好好思考的。救了周乐群的命的，还是郭文兴吧！不过周乐群自己的精神也起到作用，也要指出。报告文学要解决怎么写的问题，要求每一篇的作者，好好地考虑，深深地思索。报告文学的力量在于它的现实的社会意义。但首先要写出它的事实，从中才能展示出它的意义来。最有说服力量的是事实。而现在我们的多数报告文学却事实与论述的比例有点失调，论述有时竟多于事实，而且论述还处于主导的地位。几乎大多数的报告文学，一开头，就要发表一套套的政论性的议论，这却并不是读者所喜欢的。

                                                                                                                                                              原载《特区文学》1991 年第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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