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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光小说的叙事动力学

作者:王威廉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底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31 人已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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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深圳在北纬22°27′~ 22°52′》这样开头:“夜里他又做了梦,梦见自己在草原上,一大片绿薄荷从脚下铺到天边。”一篇把深圳嵌入标题的小说,这样以草原为开头,是非常奇特的。这和邓一光血脉中的基因有关,他是一个心中有草原的人。草原和城市是两种距离非常远的文化方式,这种距离要远远大于农业与城市的距离,因为农业文化也是能够孕育城市的,但草原不能,草原是永远开放的、拒绝中心的,与城市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经济地理学完全不同,故而草原与城市水火不容。在艺术上而言,这种极致的冲突富含相当的美学特质。我认为,对游牧的乡愁、对自由的向往,从而导致城市处境下个体存在的生成,不仅是邓一光的悱恻心曲,更成了他深圳小说诗学的精神内核。和草原意象相关联的,是一系列小动物的意象,它们和这座城市的人一样渺小无助。《深圳细节》里有只叫嘚瑟的小动物,它是一只雌性伶鼬。作者这样描述:“作为世界上个头最小的食肉动物,它和我一起生活了三年,你也可以说它是我的女儿。我是在惠州的一家野味餐馆里捡到嘚瑟的。它的妈妈在成为人们的一道菜之前生下了它,它被扔在厨房角落的垃圾桶里,埋在一段果子狸的肠子和一堆打蔫的芥菜叶下,浑身裹着脏兮兮的胎液,眼睛还没睁开。”嘚瑟的父母已经被人类吃掉,只有嘚瑟幸运地逃脱了盘中餐的命运这样的设定,无疑蕴含着救赎的气息。

嘚瑟在这部小说里还只是配角,终于,我读到了一篇完全以小动物为主角的小说:《北环路空无一人》便专门写了一条名叫皮卡的狗。一个神经兮兮的朋友要去寻找他的女朋友,把皮卡寄养在“我”这里,“我”是个宅男,整天不出门,陷在空虚的失望当中,而皮卡则一点点牵动着“我”的心。一个人,一条狗,显然很难演绎出什么复杂的故事,无非是一点点生活细节的积累,但就是在这种积累中,人心获得了软化和净化。在小说结尾,出现了近乎梦幻的场景,“我”对皮卡说:“要是我,我会离开这座城市,向北走,穿过巴丹吉林沙漠,曼达勒戈壁,沿着色楞格河走,绕过贝加尔湖,再向北,攀上西伯利亚高原,那就是梦中的宁静大地。”“没错,路很远,有很多的冷气流,它们会让我显得很傻,但我会去那里,找北极狼祖先。”

皮卡也仿佛通灵了一般,“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它的皮毛在黑暗中渐渐燃烧起来。”皮卡跑了起来,跑进了前方的黑暗丛林,并对着月亮发出了自己祖先的呼啸:“我发誓,那是整个清明节小长假,我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

这个声音,便是内心对游牧的渴念,是梦中宁静大地的召唤,是灵魂无羁无绊的绝对自由。这个声音的存在,同时也是对骨感现实的提醒,因而带来了悲伤与痛苦,但是,它终究是生命存在的确证,是精神主体无法丢弃自身的最后叹息。

《深圳蓝》的故事也很简单,主人公戴有高在一家线上奢侈品公司工作,离婚后对前妻李爱一直念念不忘。李爱离婚后买不起房,所以还住在戴有高的房子里,这让戴有高一次次想方设法复合。蔡张望是李爱离婚后找的男友,他和戴有高经过反复的语言斗争,最终达成和解。吕冬冬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暗地里喜欢戴有高,因为戴有高的不理解而伤心哭泣。每个人的感情位置都有些错位,每个人都寻找着自己的爱情,但每个人始终都在毫无路标的路上。我不禁想起了巴赫金强调的,爱情才是事物的中心,一切都与爱情相关,甚至战争也不例外,社会政治事件只有和私生活发生关系时才有意义。邓一光深谙这一点,故而他构造了一段段爱情故事和一个个私人生活场景,它们像街灯一样衔接在一起,照亮夜空的黑暗。《深圳蓝》是典型的爱情故事,爱情是离不开絮语的,而这部作品的语言的确比故事本身更令人难忘,每个人都是那么会说话、会饶舌,这体现了一个作家在语言叙述方面的炫技心态。

下面是戴有高和蔡张望之间的对话:

“我问你,你打算拿李爱怎么办,是玩一下就下线呢,还是拿她当《海贼王》,打算陪她几十年如一日地熬下去?”
…………

“放心,我已经向李爱求婚了,她说考虑考虑再回答我。”蔡张望说。

“你脑子没问题吧?你又不是兀鹫,非得吃人家丢掉的腐肉!”戴有高有些急。

“我就好这一口。肉太新鲜我蛋白质过敏。”蔡张望一点也不脸红。

“知道了,”戴有高看了蔡张望一会儿,“你是我见到的最蠢的奇葩,就你这种智商,还说让人放心的话。别急着上火。你面前坐着个和李爱结过婚的人,他俩在一张床上满怀激情地滚了五年,到头来还是离了,你当决心一下就能消化她?”


这是一场说话的战争,俏皮话,贫嘴,明明是一场揪心的对话,却有一种轻松的幽默感,令人忍俊不禁。但我们终究读出的是悲凉,这是人物角色与命运注定的,他们是一群丧失了主体性的人。

再来看戴有高和吕冬冬之间的对话:

然后戴有高提到了小佟。小佟是好小伙,南京大学硕士生,二级运动健将,准男神级别,这些优点公司的人全知道。

“别提他,”吕冬冬像吃了一颗没渍好的话梅,咧开嘴抽气,“每次看到他我都面瘫,他怎么不去扶贫?”

“别说假话,他配碧昂丝难度大点儿,配你算你撞上了绩优股。”


“能不能再恶心点?都二十六岁了,整天抱本《美少女战士》看,武内直子知道了牙都得笑掉,凭什么要我给他当御姐?”吕冬冬支起两只瘦弱的胳膊,钳猩猩似的捂住耳朵,看上去他俩不是一个星球的,她是奥尔德兰行星的丽亚公主,他是银河帝国死星的执行官黑勋爵,俩人不共戴天,“顺便说一下,只有一次我想当御姐,不是报纸上讨论好多男人在家里都挨老婆耳光的那次,是电视里说有个美国娘儿们开坦克上班的那次。”

这样的语言可谓与时俱进,“男神”“碧昂丝”“绩优股”“御姐”“银河帝国”……而以上的举例只是冰山一角,整篇小说充斥着这种词汇,给人一种特别“接地气”的感觉。很多作家是有语言洁癖的,非常忌讳这种流行词汇;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我们的写作不能把这些时代语言的印痕容纳进来,会不会影响我们对时代的认识与判断?这种流行词汇与文学性之间究竟是天然水火不容的,还是也可以和谐相通?尽管我对这些问题还没有确切的答案,但在邓一光这里,已经是非常确切的事情了。从小说氛围的营造上来说,这种饶舌和贫嘴,与小说中焦虑的人物是匹配的。饶舌自然是焦虑的一种反映,因为饶舌是对意义的逃避,是对沉默和空虚的恐惧,是一种更加深刻的失语症。这篇小说中的人物已基本解决了生存问题,进入了现代生活的轨道当中,问题在于,他们的内心仍然痛苦不堪。他们承受着这个时代的海量信息和复杂经验,像戴有高,早在没有离婚的时候,他就在玩一款叫《快乐人生》的游戏,在里边他还有一个虚拟的家庭,有妻子,有孩子,有另一番喜怒哀乐。这种与他现实生活平行的生活,难道不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吗?当然是,它们是无法剥离的生活经验。因此,不妨说,令他们痛苦的不是“匮乏”,而是“溢出”,这种“溢出”像洪流一般冲刷进主体的狭小空间中,最终使得他们的心灵不但没有储存下什么,反而变得愈加匮乏了。这种物质“溢出”导致的心灵“匮乏”,远远超越了社会文化的层面,成为一种现代性的普遍困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那些漫无边际的流行话语,既是对个体灵魂话语的侵蚀,又是个体灵魂贫瘠之后的不得已借用。我们为了表明自己是时代没有落伍的一分子,或者是为了方便沟通而使用那些迅速死去的语词,如果不加反思而随波逐流的话,注定会在一场喜剧般的群体语言狂欢中,将心底自我真实的声音更迅速更彻底地遗忘掉。

可以这么说,邓一光在小说的叙事语言中,一方面客观记录时代的话语印迹,另一方面似乎被这种流行语言的狂欢所暗暗诱惑,在某些时刻陷入了矫情、沉溺与放纵。这也许是写作中需要警惕的地方。人要在语言中体验自身的局限性,也就是说,要体验自身形而上学的无家可归感,这也应当是一个作家的高度审美追求。邓一光的深圳小说当然有这样的追求,但我觉得在这方面还可以继续向深处开掘。这些小说中的人物,他们的伤痛都常常过于具体,而他们的饶舌在进一步混浊乃至遮蔽他们的存在真相。正因为如此,当我们在小说语言中体会着他们的时候,有时不免觉得他们的无家可归感是社会机制造成的,而不是因为存在和语言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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