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 设为首页 | 会员中心 | 我要投稿 | RSS

您的位置:首页 > 社会 > 文化事业 > 文化作品 文化作品

扫码关注

《离市民中心二百米》

作者:邓一光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新都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1 人已围观



昨晚谁先开始争吵,他俩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争吵也忘记了。

“有本事你别要我。”她开始不讲理。

“有什么,恩格斯就没老婆。”他不妥协。

“又怎么样?”她问。

“苏格拉底也没老婆。”他气她。

“算什么本事?”她朝他喊。

“还有柏拉图,笛卡尔,”他止不住,恶毒地说,“薄伽丘,哥白尼,康德,尼采,休谟,叔本华,斯宾诺莎,伏尔泰,萨特,牛顿,安徒生,福楼拜,卡夫卡,卢梭,福柯,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拉斐尔,凡·高……”

“不要脸,你不要脸,以为只有你们男人才配!”她气坏了,差不多快要气晕过去。现在她已经无法原谅他了。“波伏瓦也没有老公!邓肯也没有!香奈尔也没有!嘉宝也没有!南丁格尔更没有!”

“你还忘了伊丽莎白一世。”他气她的确有一套。而且他击中了她的要害,没有那么生气了,“你还忘了克里斯蒂娜。”

事情在临界点上结束。他先认输,把自己关进盥洗室,不到一分钟就冲出来,扑上床睡了。

其实不是床,只是一张床垫,前房客留下的,丢在主卧的墙脚。他们下午才拿到钥匙,去广场疯过以后不肯回关外。新家具要一周后才能到齐,但他们不想等,他们决定就在那张旧床垫上过一夜。也许七夜,她说。

他从美国回来之前,是靠她生活和读书的。她读完硕士以后就弃学了。两个人的家都在农村,供不起,他们决定牺牲一个人。她是那个牺牲者,打拼了

几年,做到A8 音乐技术部门的中层干部,薪水不菲,但要资助他在国外攻博,骆驼一分为三,他占两份,她占一份。在深圳,住在关内的属骆驼,属羊和毛驴的只能住在关外。他回国之前,他们在关外有个小窝。更多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时候,那是她冷清的羊圈。

“我想住在市民中心。”夜静更深的时候,她红着眼圈给他发电邮。“关内才是高贵的深圳。”

他回来了。当然是读完博回来的,带回两个专利。联想国际信息和中兴通讯向他递出橄榄枝,他嗅了嗅丢掉了,决定自己创业。她通过几年来建立的业务关系,帮他从政府那里拿到创业资助。政府有钱,还有文化产权交易所,他用专利融到一笔创业基金,现在是新公司的股东。他和同伴雄心勃勃,要让公司三年后在纳斯达克挂牌。

他带她到市民中心广场旁,问她喜不喜欢那栋褐红色的商住楼。她当然喜欢。他递给她一个装着钥匙的信封。她先吃惊,很快眼圈红了,哽咽着说不出话。那是她的市民中心,她梦寐以求的居住地。她才不在乎房租有多贵。他哄她,要她别流泪。他没有好意思告诉她,如果允许,他会让那二百米消失掉。

他扑上床垫,很快睡着了。也许是假装睡,他没动弹。

她赌气在窗台上坐了一会儿,看他趴在那儿的样子,气得要命,起身把房间里的灯全打开,乒乒乓乓开冰箱拿冰激凌。冰箱也是前房客留下的,不锈钢整体厨房也是。她用冰激凌刀敲盒子。他不醒,也许醒着,就是不理她。她冲出厨房,冲到床垫边,用脚踹他,然后就哭了。

她又坐回窗台上,蜷缩在那里,一把一把抹眼泪。天亮时,她回到床上,尽可能离开他,缩在角落里睡,梦里还在抽搭。

她起来的时候,他站在落地窗前,怔忡着不动,一脸的后悔。

她倒没意思了,起身走到他身后,他没回身看她。她站了一会儿,她想他昨晚那么说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是在西方读完硕和博的,西方人说思想者没有家。他是被她逼急了,伤了自尊才那么说的。他不是她的思想者,她有思想。她要他当行动者,但不能是没有思想的行动者。她要他行动,而且是有思想的行动,别站在那儿发呆。她那么想过,有些委屈,脚尖内敛,肩膀收束,睡衣从肩头滑落到脚面上。她一丝不挂地从后面搂住他的腰。

“别生气。”她说,“别生气了。”

他没有动,执拗地看着窗外。一只鸟掠过窗外,然后是一群。

“我赔你。”她咬牙切齿,“上床,我侍候你,让你舒服。舒服死你。”他仍然没回身,眼里有干净的潮湿。她探头绕过他的肩膀看他的脸,不解,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出窗外。

市民中心。落地窗外是被称作市民中心的建筑和广场,他在看它。

这是城市的政治文化中心,广场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市政建筑群,西区是政府办公区,东区是人民代表大会会议厅和博物馆,中区是著名的红黄双色塔。她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现在它们全归他俩了,是他们窗下的风景。

她一下子被感动了,踮着脚尖快乐地跳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跳。她围着他旋转一圈,再一圈。他被她的捣乱迷糊了。现在他的目光离开了广场,回到她涂满白日亚光的身体上。

“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屋顶!”她大声宣布。

他不说话,呆呆地看她。他在想,她怎么才能做到?这座城市怎么才能做到?他在想,应该把他疼爱的她放在什么地方,放在什么地方才好?

“中国最大的会场!”她继续宣布。

“还有中国最大的停车场!”他也兴奋了,大声宣布。停车场,城市需要更多的驶入和驶出。

“我想结婚。”她说,像鸽子似的张开双臂飞了一下,跳到床垫上,再从那上面飞下来。

“和谁?”他下意识地收束起发根,紧张地问。

“还有谁?”她顽皮地问,“你给我找一个,找不出来不依你,我去大街上随便拉一个。”

“看你找谁。”他释然。“已经结过了。”他白了一丝不挂的她一眼,开始往前清算,“床在哪儿?怎么侍候?只有这张破床垫。”

这是不允许的。他白她一眼是不允许的。他要清算是不允许的。她向他扑过去。他们就倒到床上——床垫上了。


很赞哦! ( )

评论

0

搜一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