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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我们去北大》
作者:邓一光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底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2 人已围观
王川平时不开电话,除了突然心慌,打电话问傅小丽有没有闪着腰,或者回到家后,记起要向徒弟叮嘱些什么。老板威胁过王川几次,如果他总是不开机,他的饭碗会有问题。对老板的话,王川一笑了之,这种话说一次就够了,他不能老让老板从南山撵到宝安把他死拽回店里。他没什么,老板可是明星店的业主,不该给中小企业联谊会脸上抹黑。
那辆闯了祸的“战斧”停在修理厂中,徒弟测试过几遍,发动机脾气还在,挺不耐烦。王川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战斧”突破了一切关于个人交通工具的常规思维模式,这个结合了装饰派艺术和极端动力的小家伙和所有的道奇产品一样,在炫耀自己挑战和触摸生命边缘的哲学,它可没有那么好侍候。“和道奇一起去看看你生命的极限在哪儿。”徒弟没看生命的极限,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自己被怪兽咬破的牛仔裤,“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特雷弗• 克里德,克莱斯勒设计部副总裁。”
“你不是第一次看到它。”王川不满意地说徒弟,“我没说你的裤子,别那么没出息。”
“我还是说了。喔!哇!”徒弟像所有的道奇派一样夸张地叫道,冲师傅飞了一下眼,“昨晚两个北妹给我打电话,我一个也没理。阳痿了,都是它惹的。”
王川不阳痿。他一直保持着激进的动力,屡败屡战。他不信老天会让他绝后。他偏要证明给自己看,不做百分之十四中的一个①。他觉得自己就是一辆老而弥坚的“战斧”,坚守激情,极端到不回头。
北大生殖科说,傅小丽不属于内膜异位,输卵管也没有堵塞。王川知道这个,他十年前就知道。他还知道傅小丽没有排卵障碍、多囊卵巢、伞端功能受限、纵隔子宫、妇科炎症,那些愁眉苦脸的女人有的问题她都没有。王川带傅小丽到妇幼保健院和中西医结合医院做过微创诊疗,每年一次,十年不间断。他熟悉动态子宫输卵管造影术、分子生物检测技术、STORZ 宫腹腔镜的一切诊疗程序。北大说得对,傅小丽是内分泌紊乱。
王川觉得没有白交三百元,请一天假,看一次北大。专科不是神话,有时候综合技术更接近发动机问题。他甚至觉得傅小丽是故意病的。她不咳嗽,夜里不起来喝水,怎么知道问题来自内分泌紊乱,而不是一大堆别的毛病?
王川把徒弟支开。他需要一个人面对“战斧”。他们可以去隔壁的港货店学习生活常识,或者去对面的客家食屋泡湖南妹。
他开始检查“战斧”的蝰蛇动力。那是小家伙的灵魂匿藏地,它的全部激情都来自它。蝰蛇动力是所有真正动力狂热者的麦加,它为人类的极限速度而诞生。它不是可怜自己。它的极速潜能没有人了解。它从来没有从尾气弥漫的赛道上退下来过,但他的确对把一台功率惊人的发动机塞进一副铁壳这样的超常思维困惑不解。
他想,这太像他了。
他细心调试按钮,对仪表给出的数字感到困惑。他知道内分泌紊乱来自什么。他有手艺。他的薪水不低。他是深圳最好的机械师。他能把一辆被撞得四分五裂的SSC 重新送上广深高速,并且像广告中那样,让所有的交警拦下它,向它敬礼,和颜悦色地对车手说,对不起,您超速了,请允许我和您的车合个影。他想过让傅小丽辞工,在家休养一年,哪怕半年。他供得起她。他得把她供好。他明白动力保养和维修的重要性。但谁帮他养三个老人、一个读书妹和一个读书郎?
“我老了。”有一次傅小丽哭着对他说。
“你不老。”他说。他站在那里,手里抓着一把散乱的面粉,不安地看她。
“深圳不需要我这样的人。”她说,“不再需要了。”
“需要。”他安慰妻子,“深圳念旧。”
“念个屁。”她哭着说,“它在高速发展。它停不下来。它谁也不念。”
“宝贝,别紧张。你太紧张了。”他不知道该把手中的那把面粉放在什么地方,它们显得五心不定,“你为它工作了十七年,这座城市不能忘记你,事情就是这样。”
“他们活了一百岁。”还有一次不是她,而是他,他没能控制住,向她抱怨,
“他们要吃多少药?”
“别撒谎,你爸才六十七,你妈和我妈不到六十七。”她从刚修好的洗衣机转筒里探出脑袋,看他一眼,一绺湿发像油污似的贴在脸上。“药不是粮食,没人想吃。”
“他们读了一辈子书,怎么就读不完?”他止不住,往外涌恶。
“他们得从一年级读起。他们做不到七岁读大学。”她说,“他们才读了十三年。”
“他们怎么就不死!他们能不能不读狗屎的书,不没完没了地读了!”他爆发了,“凭什么两个人养五个人?凭什么中年人就该受欺负?谁来养我们?”他蛮不讲理地冲她大喊大叫,“不是谁都该活成这样,我拉不动十台车!”她看他。他结实得要命,也气短得要命,厚实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知道他比谁都委屈。她还知道他应该说粗话,粗鄙粗野粗暴粗鲁,他一直在受生活的欺负,为什么他不说?
她充满忧郁地想,怎么办呢?她想他一直在拼命,从来没有懈怠过。她也一样,每两天洗一次工装,绝不让一根头发露出帽子外。当焊点工时,每天自主憋气两千四百次;当货管员时,每天在仓库和车间之间行走二十三公里;当拉长后不去仓库了,行走的距离增加了一倍。除了“好的”“明白”“停下”“继续”之外,工时中她无权使用任何别的词汇。她想她应该再去找一份工。她现在是常白班了,七点半接班,五点半下班。“公民声音”调查公司的两百份问卷发送完之后,她可以再去一个地方工作四小时。她不会累死的。
她放下手中的湿衣裳,捋了捋脸上的湿发,过去拉他。他不讲道理地甩开她,把她和酒杯一起甩在地上。她从地上爬起来,再去拉他。他往后退,带倒一张凳子,带摔了两只碗。她不让他犯犟,拉住他,把他的脑袋整个儿搂进怀里。
“没事了。”她说。
“有事。”他说。
“没事了,你听我的。”她轻轻摩挲他又粗又硬的头发。
“我喝多了。”他道歉说。
“我给我妈说,今年不接她。给她寄钱,让她自己过年。”她看了一眼被玻璃划破的手,开始重新安排生活。
“一起过。不寄钱。”他犯犟。
“寄。”她坚持。
“寄回去也让村里罚走了。省着。”他说。
他的确喝多了,孩子气地吐了她一身,然后很快睡着了。她就那么搂着他,听城中村改造中声势浩大的泥头车车队轰隆隆从窗外驶来驶走,心疼地看着他安静地躺在自己吐出来的污垢里。他在梦中抽搐了几下,嘤嘤地哭泣了一声。她眼里满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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