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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我们去北大》
作者:邓一光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底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2 人已围观
从结婚到现在,他只揍过她一次。经常骂,只揍过一次。那一次她和流水拉的姐妹约着去跳舞,满头大汗地回家。半夜她肚子疼,他揍了她。其实那次她没有怀上。他以为她怀上了,但没有。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们在厨房里做饭,他把菜刀递给她,把揍她的那只手放在菜板上,放好。她看了一眼案板上熟悉的手掌。她对那只手充满了复杂的感情,有时候心旌摇荡,受不了,大多时候依赖。她从它面前走开,再被拉回到它面前。
“事情已经过去了。”她不看他愧疚的眼睛,“我不恨你了。”
“不是让你现在砍。现在我要做饭。”他说,“以后我再揍你,你就砍,看我还揍不揍。”
她扑过去,搂住他结实的脖子,手里的豌豆撒了一地,脸用力埋进他厚实的怀里。她哭得很伤心。
他脾气不好,经常骂她,但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粗鄙的话。他喜欢叫她宝贝。穷宝贝也是宝贝,单车也是宝贝,他痞笑着说。
她和周立平好上的那段时间,他伤心得要死,精神恍惚,形销骨立,人瘦了十几斤,有几次走到地铁站台,徘徊到半夜,最后还是回来了。就算那样,他也没有对她说过一个粗鄙的字。他只是开玩笑地说,要真跳了轨,就是鬼吹灯。那一次他们差点儿就完了。她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她在心里盘算,什么也不带走,只带走一套内衣,那是她过三十岁生日的时候他给她买的,有漂亮的蕾丝,是她喜爱的款式。还有一张他念中专时得的奖状,是他俩第一次见面时他送给她的礼物,她一直珍藏着。
吴玉芳说,傅小丽你要下决心,周立平真的在乎你,他前妻缠他他都不干,你只要和他睡了,立刻就能住进产权房,你就是真正的深圳人了。
其实她和周立平并没有真的好上。她是被周立平带给她的出路迷住了。虽然他是老板三服外的表侄子,但一点儿傲气也没有,也受老板的气。她只让周立平亲过她三次,摸过她一次。她激烈地斗争过,觉得自己还是走不出,放不下,开始不了。
“我欠他的。”她对周立平说,“我得还他。”
“你不欠任何人的,你是你自己。”周立平说。
“我是他的宝贝。”她不想说这句话,这句话她跟谁都不想说。
“你也是我的。”周立平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知道。”她说,心里突然就透亮了,“我这样的女人,我这样的条件,除了他,没有人把我当宝贝。我是说,认真的。我是说,一辈子。”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他又骂了她,他还可能揍她,他们的关系再一次紧张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僵在那里,厨房里的冰箱发出嗡嗡的响声,几个下夜班的环保工说着话从屋外过去。城中村是个硕大无朋的家庭,不知谁家在烘尿布。
“你休了我吧。”傅小丽哭了。
“你疯了。”王川气呼呼地说。
“我给你找个徽州妹,让她给你生宝宝。”傅小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疯了。”他说。
“你的宝宝,他才是你的宝贝。”她用力擤一把鼻涕。
“你确实疯了。”他恶狠狠地看她一眼,“你怎么办?我有宝宝你怎么办?”
“我不离开你。”她哭着说。
“怎么不离开?我有宝宝了。”他张开两只手,好像要去抱那个莫须有的孩子。
“我给你们两口子做家政。我给你带孩子。我给你热饭。但是你的手不能再往我怀里伸了。”她哭倒在床上。
“傻瓜,”他笑了,咧开嘴,笑得毫无主张,“你真是傻瓜宝贝。”
他低下头困惑地朝自己的两只大巴掌看。他能闻到手掌上散发出的97 号汽油的味道。他站在那里认真地想,觉得自己什么也想不出来。
“你过分,太过分了。你怎么能这么过分?”他生气地说,“我给你留下面子,给足了面子,从来没有说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苦恼地摇头,失望地摇头,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他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如果半夜要起来倒水,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决定不再想那些困惑着他的事情。他朝床走去,伸出双臂,摊开两只大巴掌。“来,宝贝,到我这儿来。”他说。
她不理他。他拉她。她打开他的手,把他的手打得远远的。他不让她犯犟,再去拉她。他把绝望到极点的她从床上拉起来,搂进怀里。
她拼命地哭,不讲道理地哭。她埋在他宽大的怀里,哭得越来越厉害,把肺部都哭疼了。然后她慢慢停下来,止住。
“我以为你又要咳嗽。”他说,开了个蹩脚的玩笑,“那样我们又得去北大了。”
“你说。你想说什么,你给我留了什么面子?”她破涕为笑,仰起头来不要脸地看着他。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真想和周立平好。”他原先不想说。他觉得自己这么做特别卑鄙。“你是想让我重新找一个,找一个能生的。”
“你胡说!”她不干了,这回真生气了。她没有那么不中用。她不能一点用处也没有。要是这样,她还有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
“再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傻透了。他为什么要说?为什么要告诉她?为什么要去地铁里徘徊?他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再说还是你先说。我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你!”她气急地推开他,气得胸脯起伏。她太弱不禁风了,弱到胸脯几乎看不出来。“你欺负人,你简直太坏了!”
他看着她,在她脸上重重地抹了一把。他把她抹疼了。她又哭起来。他把巴掌上的眼泪举到眼前,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然后他把它们揩到裤腿上。那一刻,他真是失望极了。
“你这个傻瓜宝贝,你怎么会这么傻?”他埋怨地问她。
原载《人民文学》2011 年第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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