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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城不知道钱的命运》
作者:邓一光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底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2 人已围观
有人从安全通道下到地下室。隔墙车库里有车驶走,车轮尖锐地摩擦着水泥地。他还是有点想念周明明。他并不想念别的什么明明。一想到她那透明的耳垂,他心里就发涩。他想,他这是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折磨自己?既然做不到,那就做不到好了。他可以去做能够做到的,没有副作用的。杂工组有人去关外找发廊,有人依靠画册自己解决,还有人用捡来的充气娃娃。副作用并不随处都在,这些他都知道。
他这么想,就想到哥哥。他不知道哥哥在监狱里怎么解决问题。监狱里肯定有问题,哥哥肯定有问题。他希望哥哥能找到办法,把问题解决掉。他希望哥哥能配合律师,打赢官司。他一想到哥哥,就觉得自己很幸运。他不挨打,不坐牢,想吃广味腊肠可以去买,他还想怎么样,还想上天不成?他发过誓,不管哥哥的事,不再管。一个人管不了天下,管不完,他能力有限。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哥哥呀。有一次,哥哥替他挨了打。那个时候他和哥哥还小,几个大孩子在放学的路上堵住他,问他吃过屎没有。哥哥慌里慌张地从河对岸踢着水花扑过来,头发乱蓬蓬的。哥哥被大孩子们打得满地爬,打出了鼻血,牙也打掉一颗,以后说话老漏风。你妈的二蛋。他说,你欠我一辈子。
他这么一想,就决定了,这一次他得管,给律师三千块。广味腊肠就算了,三千块钱一定要给,就当三千块钱买一颗牙。给哥哥三千,姐姐五百就行,谁让她是泼出去的水,谁让她犯癫痫?但她是他的姐姐,对不对?她给他洗过衣裳,给他往乡里完小送过粮食。还有一次,他读初一那年,偷看冯家老三尿尿,被冯家的狗撵得屁滚尿流,要不是姐姐威胁冯家老三,他就完了,至少判流氓罪。这么说,姐姐也该管,不管说不过去。再加三百,给姐姐八百,他管。
想到读初一的事,就想到二女。他说不清他怎么就欠这个魔头的,她以为她是富二代?她怎么不生到李嘉诚家里去?但是,她为什么要生到别人家里?她凭什么就不能生在他家?他家怎么啦?他饿着她冻着她了,还是没供她读书?而且,二女并不是没有志气,十四岁的女孩子,敢一个人跑到武汉去,站在舞台上放声大哭,那些评委还不是被她哭得干瞪眼?二女说得对,我还偏不相信,农民的孩子不能当明星,那城市的孩子也别吃绿色食品。她还说,爸爸,我不怨你,我只怨钱。
他这么一想,心里就发疼,觉得口渴,想要喝茶。他会给二女钱——不是单独给,给家里钱的时候特别说明,那些钱当中有二女的一份。iPhone 不买,那玩意儿没什么意思,就是糟蹋钱,很多孩子没有那个也秀了。二女最好小心,她要秀出个名堂,她不秀出个样子给他看,他非剥了她的皮不可。他那么想过后不由得笑了。她肯定会一蹦三尺高,冲过来搂住他的脖子。你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爸爸!我好怕呀!这两句话她都会说。
接下来是谁?大女还是细叶?大女的全年学费一次交清,这个没什么好商量的,就这么办。但大女应该明白,她是大学生,以后是护理师,是职业高尚的医务工作者,她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而不是别的什么上面。带孩子可以,带孩子的父亲,这种事情没必要。他就是做父亲的,他这个做父亲的绝对不允许。他能供她读书。不行他吃素,一天改两顿,夜里不睡觉,争取多加班。不行他再打一份工。别说本科,读研究生都行,读博士生都行。她还想怎么样?细叶对这样的安排肯定不干。她会气坏的,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人。但是别急着骂,还有母亲。他在想,母亲需要什么?她的金耳环被二女偷了,她要治白内障,她想住到姐姐那里去,但她没有说过她要什么。对了,她说过,她问他们什么时候生,她说过这个。那么好,他给她治白内障,他给她买耳环,金价涨了也买,涨成深圳的楼价也买。他不能自己从母亲的子宫里钻出来,随手剥下胎盘丢掉,他生出个女儿,女儿再从奶奶耳朵上剥下金耳环,那他算什么儿子?他连猪都不如。
现在轮到生孩子——生儿子了。老实说,这很难。不是他不愿意,他有一口气都愿意。问题在于,他只有一口气,那口气他要吹给那么多人。他们都是他的家人,还有姐姐——可怜的姐姐,还有哥哥——混账哥哥。他们都是他的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他们每个人他都得吹,气吹不到谁头上都不对,都说不过去,他都不干。他当然要生儿子。要是按愿望,他有多少儿子应该生下来?现在,可怜的他们都进了肮脏阴暗的下水道。
这件事情,关于生儿子的事情,他以后会和细叶商量,慢慢商量。细叶是能够商量的,只要她能够拿到足够养活老小的家用。“德林,你想要多少孩子?一百个够不够?”
这是结婚那晚细叶对他说的话。他记得。她搂着他的腰,面如桃花,百般迎合。他也是。那天晚上,她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女侠。她有什么做不到?他应该体恤她,不让她受家用之苦,不让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人。他不就是干这个的吗?除了这个,一个男人还能做什么?
现在,他必须决定一件事,是不是要向部长请假,搭公司去宜昌的车回家。他想,明摆着,当然不能请。他要请了,过年回来他还能当杂工组组长吗?也许连杂工的岗位都没有了。他要当不上组长,拿什么给母亲治白内障、买金耳环?拿什么体恤细叶、交大女的学费、二女的选秀费、哥哥的律师费、姐姐的治病费?再说,周明明拿走了两千,靠什么补?再说,搭公司的车到枝城不花钱,从枝城到恩施呢?过完年的返程呢?从恩施到武汉要一百多,从武汉回深圳要两百多,加上路上吃喝,怎么也要近五百,要是买不到硬座,卧铺得再加一倍,谁掏?再说,他要回到村里,家族长辈他得去拜年吧?族里的后辈来他得接待吧?长辈封五十的红包,后辈封十块的红包,孩子封五块的红包,按人头算下来,怎么也得封出两千去吧?再说,他要不回去,坚持过年上班,那他就可以拿到加班费,还可以拿到开工利市,一分钱不花,反而落下好几百,细叶一定会支持他这么做。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打电话订票的时候,他有些紧张。他根本不是紧张,是害怕——害怕回家过年。年好听,不好过。年处处是刀口,处处要割肉。他回家过年了,谁替他保住这份工作?他还能做什么?
他决定了,不回去过年。他这么想过之后出了半背的汗,浑身舒坦。他还想,反正不回去了,明天大年初一,公司放假,银行也肯定不像往日那样,人多到你会以为全世界都是富翁。他有一整天时间,充裕得像头吃饱了青草到处找地方晒日头的公羊,银行里没有人头攒动的场面,所有的柜台员工都会起身迎接他。先生,请问您要办什么业务?他微微扬起下颌,看他们一眼。他办什么业务?他汇款。他先汇家里的,母亲、大女、二女,剩下的都归细叶,让细叶美美地过一个肥年。然后他汇姐姐的,再汇哥哥的。哥哥的这笔钱多,放在最后汇。这次三千,下次两千,以后他还汇,一直汇到哥哥出来为止,一直汇到哥哥他妈的不再惹事为止。小姐,给我汇款单,多拿一些,我要汇款。汇款明白吗?肚子里肠响辘辘,德林这才醒悟,他已经在杂物间里坐了很长时间了。公司今天不忙,但公司今天请吃年夜饭,有酒,有水果,还有红包。他当然要去拿红包。他把酒喝得足足的,水果敞开怀吃,回到宿舍再数红包。他是一个有抱负的男人,他需要更多的红包。
德林站起来,充满希望地离开杂物间。锁上门之后,他想起来,毛毯没拿,他忘了拿。不过不忙,年一天过不完,他有的是时间,他会把事情一件一件处理好。
德林走出地下室,走到大街上。深圳在大年三十这一天突然空城,街上没精打采,看不到什么行人。这就对了。德林想。怎么说,深圳是一座移民城市。德林回头看万象城,看他挣生活的地方。万象城顾客寥寥,好像人们的钱全都花光了,人们对万象城没有兴趣了。但是,对这个,万象城一点儿也不在乎。它是中国最好的购物中心,代表中国最具国际消费理念的示范样式,拥有从Fendi、Gucci、LV、Dior 到Anubis、CK underwear 数百家国际品牌商店,不管顾客少到什么样子,它依然灯火辉煌,年节的气氛浓烈。
德林想,谁知道钱去哪儿了?也许没人回答得出来。可这个难不住他。他是万象城某公司名下的杂工组组长,任何时候,他对万象城的细节都历历在目。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万象城是深圳最值得炫耀的地方,或者说,它是最值得炫耀的地方之一,这里有琳琅满目的商品,有你能够想到的、满足你所有物质欲望的美丽商品,以及令人舒适的交易过程。如果你有足够的钱,它们还属于你,你可以随意选择你的所需所欲。你用“银联”或者VISA 卡结账,那些商品会经过细心的礼品包装,像婴儿似的被珍贵地放进精致的包装袋里。然后,先生,女士,您是它们的主人了,您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请您带着它们,去您想去的任何地方。
德林那么想过,心里一下子敞亮了。他觉得这个年,他会过得不错。
原载《中国作家》2011 年第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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