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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城不知道钱的命运》

作者:邓一光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底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2 人已围观



晚上德林睡得很安稳,一个梦都没做。他决定按计划执行,明天向部长请假。慰问朱师傅家的车年三十中午走,初一赶到宜昌,慰问完朱家就往回赶。公司派车,面包车,两个司机,一名工会干部,等于是给他派的专车。他搭车到汉宜高速公路枝城路口下,换乘去恩施的“捷龙”快巴,初一夜里他就能到家了。德林想着自己在如水的月光中走进院子,邻居的狗惊醒了,吠叫不停。他敲门。先轻轻敲,再理直气壮地敲。屋里灯亮了,细叶惊慌失措地问是谁,然后二女抄起菜刀往外冲。他想着这样的场面,开心地呵呵笑。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叮嘱自己,一定要备一包好烟,路上给司机们抽,在枝城下车的时候谢谢干部,多谢几声。

一大早周明明就来找德林。她给德林发短信。“来个虎年告别如何?”她俏皮地问他。

德林在杂物间等周明明。他打算见过周明明后就去找部长,把假请下来。周明明行动快速,进了杂物间,反身掩上门,靠在门上笑眯眯脱裤子。“我没迟到,赶上过年了吧?”她压低声音哧哧笑着,邪气地说。她没穿底裤,这样方便。

两个人很快完了事。天冷,也没再温存。周明明平时很缠人,每一次都是德林败下阵来,她老说和德林在一起控制不住,事后想起,自己都脸红。有几次德林告诫自己,适可而止,但就是止不住。他就是迷恋周明明缠人这一点。他从来没有问过,但他能猜到,周明明不光和他好。她是一个讲情义的女人,从不欠人的。她是他什么人?他无权干涉她。

周明明从带来的包里翻出底裤,让德林扶着她穿整齐。德林问她要不要去吃碗米粉。他俩好上以后,每次事毕都要去吃米粉。她要牛腩加卤蛋的,添很多勺油辣子。他不加臊子,净米粉。

“回来再说吧。车要开了。回来我给你带湘味血肠。”周明明用手机屏幕当镜子,捋整齐弄乱的头发,收好手机。“给我两千块钱。”她说,“你要手头宽裕,三千也行。你是守财奴,五千做不到,我不欺负你,三千吧。其实再多也用得完,不信你试试。”

“明明。”德林说,有点儿结巴。

“别小心眼好不好,不是你理解的意思。”周明明说。她能感觉到他搀扶她的手往回抽动了一下,“我得给孩子买礼物。我今年的工资炒股都炒进去了,一分钱没落下。我是该听你的,不是没听吗?”

德林不说话。他能说什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周明明三百天是激情洋溢的理想主义者,六十天伤痕累累,剩下五天见不到人,像是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她完全疯了,根本拦不住。她每次割肉的时候都会给他打电话,哭着打。他就发抖,接完电话半天喘息未定。

“我总不能空着手回去见孩子吧?”周明明不高兴了,“孩子叫我妈,我怎么抱他?不给算了,我借。借你两千,行了吧?”

“明明。”他说。

“德林,贺德林,做人总要讲情义!”她急了,说了一句粗俗不堪的话,透明的耳垂像是被谁踢了一脚,有些渗血,“就算我卖,一年时间,你也买够两千了,至于吗?”

“那,”德林也急了,“怎么不说我卖你买?哪一次不是我堵你的嘴,不堵全万象城的人都能叫来。”

周明明看了德林一眼,目光离开他的脸,捋一下头发,低头收拾东西。

德林后悔了。他们不是夫妻,当然不是。他们只是黑暗中抱团取暖的伙伴,但她还是给了他很多慰藉。一开始他很紧张,没有留意,以后很多事都想起来了。有一次完事后,她脸凑脸地看他,看完以后眼眶湿润。还有一次她给他发短信,说她想他了。那一次台风过深圳,满大街雨水横溢,但她没有到杂物间来。她有时间,他也有,她就是没来。

德林觉得自己非常糟糕,简直不是人。他拦在门口,不让周明明离开。

“我赶车。你这种人,不会再给我买张票。”周明明平静地看着德林,“事情就是这样,你让我们的关系变得龌龊不堪。”

“我不是故意的。”德林说。

“你不是故意的,所以你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周明明哽咽了一下,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同,看来是这样,你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嫖客。你在伤害我,你在伤害我们之间单纯的关系。我还能指望什么?”

“明明,对不起。”德林觉得他吃不住劲了。

“我干吗要对你说这些?我又不是你老婆,我没有这个权利。”周明明厌恶地打开德林伸向她的手,一脚踢开地上的毯子,去抓门把手,“别碰我,我要离开这里,回去用肥皂洗一百遍。”

是回常德再洗,”德林突然觉得他变得聪明了,舌头一下子变得好用起来,“还是把票废掉,洗完一百遍,再走路回常德?”

周明明“扑哧”一声乐了,发狠地打了德林一下,自己抹掉眼泪。

他给了她两千。她说什么也不肯要。他说什么也要给。她运气好,他身上带着。朱师傅被货车挤断盆骨的时候,他给了两百。部长儿子结婚,他给了一百。二十五十的,这一年他还给过好几次。给她两千的确让他心疼,但他应该给,不是吗?

“说好了,算借,我会还你。”周明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经过那一闹,她的两只耳垂薄得越发透明。“乖乖,别记我仇,你就当刚才一条不要脸的母狗骂了你。”

周明明心满意足地走了,去赶长沙的火车。德林站了一会儿,在杂物间坐下来。他觉得累。他后悔没有把茶杯带下来,那些高层管理干部丢掉的茶。杂物间是他的,是他的庇护所,他想在杂物间里怎么坐就怎么坐,想坐到什么时候就坐到什么时候。有几次,他把自己关在杂物间里,不开灯,在黑暗中默默流泪,流够了把泪擦干,擤一把鼻涕,出去继续工作。这些事情他没有告诉别人。

德林坐了一会儿,把凌乱的毛毯折叠起来,用一块塑料布包好,装进一只衣物袋里。那是他从商场丢出来的垃圾中捡到的,用清洗剂洗了好几遍,偷偷带到杂物间,周明明来的时候用。他准备带走,不再用它,或者不和周明明一起在杂物间里用它。他们之间应该结束了。他不能继续下去。他当然需要周明明,或者别的明明,至少偶尔的,他有需要的冲动。但他付不起。他怎么说得清楚,她年后会买什么股票?她太疯狂了,她要是继续疯狂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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