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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城不知道钱的命运》

作者:邓一光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底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2 人已围观



“我已经买到了。”周明明妩媚地向德林飞了一下眼,“初一早上的。特快,当天就能到家。我那口子带着孩子在家里等我,他今天就回去。广州到长沙的票比我们这儿好买。”

“你拿到票了?”德林说。

“我已经说了。”周明明说。

“一张?”德林说。

“实名制,又倒不成票。他和孩子从广州走,要买三张,那两张谁掏钱?”周明明说。

德林有些不高兴。周明明叫他替她买票,去年也是这样。包在你身上了啊,她说。他不在乎她给不给票钱,也不在乎广州的票好不好买,她总得事先跟他说一声吧?

“怎么没告诉我?”德林说。他其实想说,怎么脚踩两只船?

“不是告诉你了吗?求老乡带的,还搭了份人情,迟早要还。”周明明说,

“你的身份证又没给我,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不会小心眼,吃醋了吧?”

德林心里剜着疼了一下,不舒服。她当然不是他什么人。能是什么人呢?

德林决定晚上继续打电话,电池准备好,不行就插着直流电打,非把票买到不可。他不像她,到处欠人情。当然,她不白欠,欠了一定还,在这方面她是守信用的。可他没处欠,欠了还不起,也不想还,所以不欠。他决定靠自己,打热线电话,非把票拿到手。

德林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对,在赌气,这样不好。但这个气非赌不可。谁不该回家过年?谁没有家?有家就该回家,过不过年在其次。

德林恶狠狠地把排骨啃光,连骨髓都吸得干干净净。饭剩下多半没吃。饭凉了,吃下去胃病又得犯,要过年了,他不打算给自己买药。

细叶老说德林吃相不好,八辈子没吃过肉,见荤眼就发绿。德林并不认为自己的吃相有那么难看。他还是有选择的。比如,海鲜他就不怎么吃。

上次回家过年,德林带了海鲜,那次他就一口也没动。那次他的摩托车还没卖掉,是骑摩托车回湖北的,路上时间长,回到家海鲜已经有了异味。德林想告诉四个女人,真正的海鲜味不是这样的,真正的海鲜没有异味,所以叫海鲜。他看四个女人一脸的幸福,四双筷子在钵子里乱翻,没忍心说。事情过后,他想把海鲜的真实情况告诉细叶。他听见细叶大声向邻居炫耀,我家德林带了好多海鲜,吃不动,没办法。他就彻底失去了说出海鲜真实味道的勇气。

“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我在骗她们。至少大女和二女,她俩会知道。”德林心里难过地想。

万象城晚上十点打烊,公司稍早一点,九点四十五分下班。德林忙完自己的活,检查完组里的工作,回到宿舍,开始打订票电话。

杂工组六个员工同一个宿舍,两个员工回家过年了,一个员工年前换了工,去了别的公司,一个员工冬月前出了事故,人头没补齐,要等年后再补,剩下小吴是孤儿,宿舍里三尺床铺就是他的家,不考虑回什么地方过年的事,收工以后就蒙头睡了。

上午收到哥哥的信,从鄂西监狱寄来的。同案中有人翻案,律师认为,哥哥最好也加入,这样人多势众。哥哥虽然在事发现场,但烧警车的火不是他点的。他冲上去打了镇长一耳光,也许两耳光,说不定还加上过一脚,但那是在镇长倒在地上之前发生的事情。镇长的脑震荡与哥哥无关,他有翻案的基本条件。“赵律师要我们家出三万,这个官司他有把握。”哥哥在信中写道,“我觉得三万太多,你在外面打工不容易,哥哥于心不忍。你觉得出五千怎么样?要不三千也行。先三千,再两千,分两期付,这样比较有把握。律师对我们家印象不错,但也不能太相信他,谁说得清呢?还有,牢饭没有油水,你过年回来带些广味腊肠。”

哥哥的案子用了不少钱,一半是德林掏的,为这个细叶没少给他脸色。德林不喜欢哥哥的口气。“我们家”“我们家”,说话的口气像家长。德林和哥哥早就分家了,老婆没打伙儿,是自己的,锅碗瓢勺也是。哥哥吃香喝辣的时候从来没说过“我们家”,倒是嘲笑过弟弟生不出儿子。“有什么用?”哥哥说,“还不如像我,一个人干净。”

德林不和哥哥一般见识。他从小就躲着哥哥。哥哥说什么,他要么听着,要么装作看槐树上的知了。他只是没法面对母亲。有时他挺恨母亲的。她倒是生了两个儿子,有什么用?她不该给他太多的压力,她更不该给细叶压力。“你什么时候回来生儿子?”细叶故意在电话里大声说,是说给耳背的母亲听的,“我都等不及了。我准备一胎生两个。别空手回来,把养儿子的钱带回来。大女野了,卖不掉了,谁知道在学校里跟没跟人睡过。二女是花钱的种,卖不出价。家里没什么值钱的。记住,是两个儿子。”

不管怎么说,哥哥是贺家的长子,有没有孩子他都是长子,德林不能不管。但三千块钱他拿不出来。公司薪水一年两万出头,加上偷偷收罗一些包装箱和包装纸卖,不到两万四,刨去吃喝,剩不下多少。就算他拿了,下一次呢?就算哥哥不聚众赌博了,不诱奸未成年少女了,不偷工业电缆了,不什么事都没弄明白就懵里懵懂冲在最前面去参加群体事件了,他能浪子回头,从此回家好好务农,或者找个正经事干?

不是德林拿不出三千块,是德林拿不出无休无止的三千块。

还有姐姐。姐姐的信比哥哥的信早寄来两周,是找人代写的。

“亲爱的弟弟,你在深圳还好吗?你和数以千万计的农民工兄弟为建设人类的美好生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人们不会忘记你们,人们也不应该忘记你们。年节很快就要到了,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最亲最亲的弟弟,值此佳节之际,姐姐在遥远的家乡思念你……”

捉笔者基本属于初中水平,看过大量《感动中国》之类的节目。但姐姐在托人写信的时候没有犯癫痫,这一点让德林感到欣慰。

坚持了三个多小时,大年二十九凌晨,德林打通了售票专线。没有票。接线员说。三天前年三十的票就卖光了。

“那么,”德林绝望地问,“什么票都没了吗?”

“初一有三趟。Z24 票没了。T96,17 点44 分始发,只剩两张软卧的。K556,14 点O8 分始发,有票,要报身份证号。”接线员疲惫不堪地说。软卧肯定不行。软卧等于抢人。只剩下K556,初一下午走,初二上午九点多到武昌,再赶到傅家坡去抢武汉转恩施的长途,如果运气好,夜里能上车,就是说最快也要初三凌晨才能到家。

“要不要?”接线员不耐烦,“你占着线,别人怎么打进来?”

“谢谢。”他说,挂断电话,心里想,为什么谢?谢谁?谢什么?突然就有了一种松弛下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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