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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区农村琐记 陈残云

作者:周立民, 陆其美 来源: 深圳的阳光 责任编辑:深小安 2024-10-14 人已围观

二十多公里长的深圳河,蜿蜒在边防线上,人们称它为咸淡水交界线。它的上游,靠近沙头角镇的高山背后,由于泥沙的淤积,已经成了荒落的草地了,当中只有一道涓涓的细流;河流的中部,尚有浅浅的流水,却被两岸逐渐增多的工厂,污染了清澈的河水。现在它像浑浊而发黑的沟渠一样,带着一股臭气流过深圳桥头;它的下游,河道较为宽阔,淡黄色的带有咸味的河水,缓缓而流,流过几道河湾,便是宽广的海湾了。

三十年前,我曾经在海湾附近的村庄生活过,和农民兄弟一同为“土地还家”而战斗。合作化初期,也曾住在一个村子的破楼里,和翻了身的农民兄弟谈论着合作社的前景。对那里的自然景色、海滩、河水、村舍、田野、草泽,以及人们的思想感情和生活习惯,都有着深刻的印象。我在50年代初期和中期所写的小诗《深圳河边翻身曲》《农村短曲》,和小说《异地同心》《深圳河畔》,都表达了我对这颇具特色的边防地带的热爱。此刻,我又带着欣悦的心情重游旧地,重访那些留有脚印的村庄。我们乘着旅行车,离开建设中一片繁忙的深圳市区,向西行走,不上半小时,就到达了处处是新房子的福田公社。

接待我们的是公社书记老徐,他是中年人,愉快,斯文,戴着一副白边眼镜,像个知识分子;还有社主任老庄,看样子年纪比老徐稍大一些,是个粗壮的农民,神态开朗,爽快,他认得我,一见面就热烈地握手。他穿着一件格条的窄身的确良夏衣,一条深蓝色尼龙长裤,裤脚略略卷起。我拍拍他的肩头说:“老庄,你像个香港农民。”他格格发笑,大声回答:“香港农民哪比得上我们?”说着,他和老徐领我们走上一座新建的楼房。会客室很简朴,一张长形的木桌子,边旁摆着硬木靠椅,唯一显眼的是一架二十四吋彩色电视机。

这个公社只有十四个大队,一万一千多人口,当中三千四百个劳力,六成是妇女,需要耕种水田和旱地近二万亩,还有鱼塘、果园、蚝场、菜场等等,劳力难于应付。特别是工副业比例很大,光引进外资的工厂(如电子表厂之类)就有十一个,还有外商办的鱼塘和菜场,虽然机械化的程度很高,劳力也显得异常紧张。老徐说:“公社里没有闲人。”深圳从被批准为经济特区起,在“特殊政策、灵活措施”的指引下,工农业生产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过境耕作的收获物资,允许在当地售卖,允许生产队越境作小额贸易,也允许下海打鱼,过境耕作的渔民和农民可以购买不超过三十港元的生活物品。加上引进外资兴办工场、渔场、菜场,大队也是农工商并举。这样一来,经济搞活了,经过短短的两年多时间,这外流严重的、不安定的边境,成了一个宁静的、富裕的、令人羡慕的奇异世界。社员的生活步步高升,一年比一年富有。集体分配的数字是:1979年人均314元,1980年人均514元,1981年的分配多少?公社的领导人只用笑声来回答。

集体分配的万元户,全公社超过一百户。至于家庭副业的收入,连社员自己也算不清,例如私人捉一些河虾或螃蟹过境售卖,一斤五六十港元,还有一些来料加工的业余劳动,如编织藤器、制造胶花等等。在二千七百户社员中,近二千户人家新建了楼房,都是二三层的。“外流到新界的人有没有建新房子的?”我问。“没听说谁建了新房子,”老庄回答,“那里地价很贵,谁有本领建新房?”“有人要求回来吗?”“有呀,光渔农村就有七人,可大队不批准。”“为什么不批准?”“大队和生产队都有许多公共财产,全是这两年多来积聚的,他们回来了,分配怎么算?”这的确是个难题,例如各大队合起来的大小汽车就有二百多部,光是自动装卸车就有一百余部,还有各种和外资合营的渔场、菜场、加工厂,财产那么丰裕,回来的人是否共同享受,这不能不引起社员的议论。

我想,这些问题,目前还不必急于处理,将来会得到合理的解决。我们在公社喝了浓茶,听了老徐介绍的情况之后,接着就乘车到渔农村去。渔农村是半渔半农的小村子,只有一百六十多人,是个独立核算的大队,位于边防哨所和税所之外。村边的河水就是边境线,划二十分钟的小艇就到达香港的一个小市场,这是全公社四个过境的闸口之一,村民们每天都到那边买卖物品,每一户人都有过境证。我们站在河边瞭望着对河的景色。对河,沿着弯曲的河岸,是一条山下的狭长地带,点缀着稀稀落落的低矮房子,据说那是新界农民的住宅,也有养鸡场的房舍。房舍外面的河岸,围着铁丝网。一条细长的公路在山坡下穿过,公路旁边的电杆柱上,白天都亮着电灯。

我们站立了片刻,欣赏了一下边防内外的风光,便走进一户渔民的家。这是一座新建的楼房。主人出外公干去了,他的年轻妻子在接待我们。楼房的门前放着好几双鞋子,显然是要保持屋内清洁、光脚进去。我们也就脱掉了鞋子走进厅堂。厅堂的地面铺着水泥花阶砖,抹得一尘不染。中堂放着一个漂亮的木柜架,最上一层透过彩色玻璃看见里面陈列着塑料盆景,中间一层一边摆着彩色电视机,一边摆一个收录机,底下一层是存放白酒、啤酒、汽水和各种杂物的。厅堂的两边摆设着时新的沙发。墙壁上挂着几幅庆贺新屋落成的镜面。一走进去,使人感觉到进入了富有的人家。女主人给我们倒了茶,就站在门边微微发笑,很少说话。看样子,她很满意有这样美好的日子,在回答我们的问话中总带着笑意。我们问:“新界农民的日子好过,还是你们的日子好过?”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好过。”“为什么?”“他们没有我们这样好的房子。”“还有呢?”“他们有人抢东西,偷东西,我们没有。”“还有呢?”她一时答不出,只是默然而笑。

这时候,一个年近五十的农民样子的人走进来,他是大队支部书记老郭。他还认得我,欣然地拉着我的手,在我的身边坐下,对我问长问短,表现得格外亲切。我说:“老郭,你们都成富翁了。”他含笑说:“还说不上,日子好过一点就是。”我问:“去年,你一家的收入有多少?”他说:“我一家七口,五个劳力,集体分配合共一万二千多元。”我问:“家庭副业?”他说:“约莫五千元。”我说:“收入那么多,还不是富翁?”他的眼睛流露出喜悦的神色,带着感激的语气说:“是的,想不到有这么威风的日子,就凭了党中央的政策英明。”我问:“外流的人都想回来?”他说:“有七个人要求回来,群众不同意,别的人也就不敢请求了。”我说:“应该欢迎他们回来。”老郭并不正面回答,只说:“以后再考虑吧。”坐在老郭身旁的老徐,趁势向他询问群众的思想状况。

这时候,女主人领着韦丘等人去参观房子,上楼去了。我也跟着他们一同上楼。二楼是一个大厅,两个卧房,窗户透明,空气清新,还有一个小阳台。三楼的装置也是一样,但卧房空着,没有人住。曾炜凑趣地说:“到这里来写作多好呵。”我们站在小阳台上,瞭望着明朗的天空,边地上的秋色,显得一片幽静,我们很喜爱这幽静的境界。站了一会,走下楼来,老徐又领我们去看老郭的家。老郭的家有好几个房间,一家子住得蛮舒适。但和一般社员相比,他算较朴素,不但房子没有他们壮观,也没有许多“洋”摆设,据说,这位老支书有着先人后己的高尚风格。我们随意地走着,谈着,在屋廊里,看见老郭的妻子埋头作手艺,她用一根螺旋形的粗铁线,快捷地织着藤网。

老郭说,这是港商来料加工的家庭副业,专分给劳力弱的妇女干的。它采取计件工资,技术熟练的人每月可获得近一千港元,技术差的人也获得六七百元。她们和集体的关系是,每人每月交回大队四百港元,由大队记回工分,统一分配,多余部分由个人所得。这一来,使劳力弱的妇女都得到很高的收入。老郭的妻子似乎成了熟练的织藤女工,她愉快地工作着,看见我们来了,一面高兴地招呼,一面不停手地干着活儿。我们没有打扰她,看了半晌就走了。

离开了渔农村,老徐领着我们折回皇岗村去。这是一个千多人的大队,公社主任老庄的家乡,整个村子都是新建的房子,还有许多新房在兴建中,因为没有规划,显得零零乱乱,几乎连汽车都走不通。我们没有找大队干部,下了车随便走走,看看。看了一座尚未建好的高级住宅,看了一家来料加工的“牛仔裤”工场,后来偶然遇见一位老朋友庄启深,他是村上的赤脚医生。庄启深是我们土改时候的战友,战争年代的地下党员。

土改时,我们的区委会就在皇岗村,他是土生土长的党员干部,成为我们斗争中的骨干。但土改后一直不知道他的消息,现在重新见了面,使我感到意外和高兴。他告诉我,他已年过六十,退休了。但他的身体还很硬健,清瘦的脸颊黑黑实实,尚无老年人的衰老气。他非常欢喜地拉我们回家去。在路上,我问他:“你退了休,还领多少工资?”他回答道:“六十元,还当赤脚医生。”我问:“连赤脚医生的收入算在一起,每月有多少钱?”他回答:“二百多元。”我惊奇地问:“二百多元?”他点头说:“是的,我的儿女都出身了,日子过得挺好。老陈,想不到受了二十多年冤屈的人,还有翻身的日子。”我问:“你为什么受冤屈?”公社书记老徐代他回答:“说他私藏黑枪,贪污斗争果实,党籍和公职都给开除了。”庄启深接道:“现在已解决了,恢复了党籍,又可领退休金。

历史证明,我是经得起考验的,许多人逃港了,我没有逃。老实说,我要逃很容易,我有过境耕作证,去了不回来就行了。但革命者有光荣感,我不愿这样做,个人受冤屈,生活困苦是小事,不能使党和国家的尊严受损害。”我赞扬他说:“你做得对。”说着,他领我们转入一条大巷,在一座宽大的楼房前面停住。这楼房有两层,楼下有三个门口,似乎是三个套间。它就是启深的家。这个家和那户渔民的家一样,要脱去鞋子才能进去。客厅铺上一块间花塑料布,刷得清洁光滑,正中的墙壁供奉着祖宗的神座,底下摆着彩色电视机和别的杂物,因为杂物堆得多,有些杂乱。

他一面殷勤地招呼我们,一面从电冰箱里端来汽水和可口可乐。忙了一阵子,便在我的面前坐下。这么多客人来探访他,他有些激动,似乎坐也坐不稳,给客人倒了汽水,又要忙什么。我叫住他:“你坐着吧,别忙来忙去。”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又问:“你怎么学会当赤脚医生?”他的同宗兄弟、公社主任老庄接上道:“他医治奇难杂症有些老经验。”我笑说:“我以后有病就来找你。”庄启深说:“有病没病都欢迎你来,我们二三十年没见面了,如今见上面,真难得呵。”我说:“以后你到广州就来找我。”我给他留下地址,续道:“你该到外面走走,过个快乐的晚年。”他笑嘻嘻说:“是呀,我真是连做梦也没想到有这么好的日子。”老庄替他补充道:“他家里儿女儿媳多,劳力强,还有两个儿子在我们驻香港的机构工作,所以日子过得蛮顺心。”这么一说,在座的客人们都为这位受过委屈的老党员获得了美好的生活而高兴。

我们在启深的家里叙谈了好一会,然后,老徐带我们到村子附近的渔场吃中饭,庄启深也同行。这一顿中饭是渔场场长请的,他是公社干部。吃的是刚捞上来的乌头鱼和螃蟹。乌头鱼是进口鱼种,一般有三四斤重,大的十斤八斤,样子像鲩鱼,却比鲩鱼好吃,据云香港一斤售价三十多元。螃蟹很大,肉厚而嫩。我们高兴地吃了一顿美味的鱼餐。吃完中饭,已是下午二时了。我们没有休息,立刻又乘车到沙头大队去。路不远,一下子就到了。

沙头大队是一个一千二百多人的大村子,位于深圳河的出口处,面临大海,海水底下铺开着广阔的蚝场。我们在村外下了车,没有进村子,先到海滨去。边防哨所的战士,不认识我们公社的领头人,看了证明,说明来意,才让我们前行。我们在海堤上站立着,凝眸远望,望见平静的海波,望见远处一个新兴城区耸立着高楼大厦,它的名字叫元朗。那淡蓝色的海波,使我回忆起若干年前,我和农民兄弟们乘着带有发动机的小艇,破浪飞行。波浪下面埋藏着人工养殖的珍贵海产生蚝,沙头出产生蚝是著名的,我们到海上去,是探察一下蚝的长势。

现在,据说蚝场又有了新的发展。我们欣赏了远海和近海的风光,便进入村子去。这又是一个新兴的村庄,别墅式的小楼随处皆是,还有许多地方在拆建和兴建中。我往日住过的门窗破烂的合作社小楼,已经寻不着了。村子里的砖头和木头堆得凌乱不堪,建房没有统一规划,参差不齐,几乎连道路都没有。村中心仅有一条可行汽车的大路,由于全大队有不少大小汽车,天天行走,压得路面高低不平,刚下过雨,处处都是水洼,我们的车子不敢进去。老徐带我们穿过几条小巷,去找支部书记。支部书记不在家,家门却敞开着,有两个小孩在玩耍。

这是一间新建的两层楼的房子,很漂亮。我们进入屋里去,随意观看,看到大厅、卧房、厨房、浴室都很宽敞,墙壁镶着瓷砖。此外还有各种现代化设备,洗衣机、电冰箱、彩色电视机、沙发家具等等。如果不是亲临其境,很难相信这是特区农民的真实生活。之后,我们到了大队部,正见到支部书记黄天齐,大队长黄水能,治保主任黄美竹,老徐替我们介绍。当中,年近五十的黄水能,对我还有点印象,和我热烈握手。黄天齐和黄美竹都是四十左右,但对我们几个省里来的人虽是新相识,却表现得很亲切。“我们参观了你的新房子,”我首先对黄天齐说,“很漂亮呵,花了多少钱?”黄天齐说:“拆了两间旧房子改建的,总共花了一万五千元。”曾炜问:“你们去年的分配怎么样?”黄天齐回答道:“我家里六口人,五个劳动力,合共分得一万五千多元。”我们听到这个数字都替他们高兴。对黄水能问:“你们那么多钱,怎么用得完呵?”“是用不完呀,”黄水能答,“我们全队社员在银行的存款有一百多万元。”一位同志问:“你们大队的收入主要靠什么?”尖瘦的脸孔晒得微红,眼睛闪亮的支部书记回答道:“净是生蚝就收入一百五十万元,还有塘鱼、稻谷、汽车运输、来料加工,多啦。”我说:“家大业大,一片富裕景象。”有着年轻人的朝气,一直带着笑意的大队长接道:“我们花了五十多万元建了个水塔,解决了吃水问题,大伙都很开心。”“富裕了,应该更多地关心群众生活。”我建议说,“你们还要搞好学校,搞好文化、体育、卫生,搞好村子上的环境建设,否则,和那许多漂亮房子不相称。”面孔圆润的女治保主任黄美竹笑着答道:“这一条做得很差,村子里还是满地垃圾。”“光有物质文明,没有精神文明不行。”我用鼓动的语气继续说,“你们应当鼓励年轻人到北京、西安、上海等地旅行,让他们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开阔眼界。要不,他们就会胡思乱想,赌钱、大吃大喝、搞封建迷信、干不三不四的事。有钱不会花,会害了年轻人。”黄天齐点头说:“是呀,前一阵子有几个人去游了桂林,回来说得津津有味。可是,他们反映飞机票和火车票都买不到,只有和香港旅客混在一起,多花一倍价钱才买得到飞机票。乡下佬,有钱也不容易出门呵。”是的,就目前看到的特区农村,是突然富裕起来的,像是暴发户,家业庞大,事务繁杂,根本无法考虑文化教育和人们的精神生活。深圳市在突飞猛进地变化,深圳市郊的村庄,也在突飞猛进地变化!能适应这种日新月异的变化,就很不容易了,我们不宜对他们有过多的要求。
 
在无拘无束的叙谈中,直至太阳偏西了,我们才和三位大队干部握别,离开沙头村。一天的参观访问,边看边谈,虽是跑马看花,而印象是新鲜的,感受是强烈的,心情是激动的。这些过去是生产落后、生活贫困、人心不安、外逃频繁的边地村庄,只经历了两年多的时间,竟然变为一个令人振奋的新村庄,真是无法想象。现在,边境异常平静,边地上的农民没有外流了,而且要求回来的人很多。他们的生活水平,和香港的工人相比,和九龙新界的农民相比,毫不逊色,或者说,已超过他们。变化如此迅速,秘密在哪里,用大队干部们的话来说,就在于三中全会的英明政策。

当然,我们所看到的农村,在全国来说是很特殊的,也许缺乏典型。但就以它自己来对比,为什么过去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变不了?这不能不引起头脑守旧的人深思。这使我想到,我们国家的穷困、农民的穷困,不是命定的,只要坚定地贯彻党中央的政策,解放思想,打破旧框框,大胆地领导农民前进,落后的面貌是可以改变的,改变的速度,有时会超乎我们的想象之外。看了深圳经济特区的几个农村,使我看到我们的农村前途无量,社会主义的远景璀璨辉煌。车子载着我们远离沙头村,远离福田公社,在夕阳斜照的宽阔公路上驰行。老徐、老庄欣然地送着我们回深圳市区去。
 
(选自《来自特区的报告》,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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