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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线
作者:郑小琼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打工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11 人已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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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走进流水线车间,我就像扎进无边的黑暗中。这种黑暗来源于自由而活泼的躯体对桎梏的流水线的恐惧。流水线车间一般都是封闭的,把我们与外面的世界隔开来。如果是冬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便进入车间,下午太阳落山还没有出来。阳光对于我们,已是一种奢侈。每次从车间经过包装间去厕所,阳光便会透过厕所的窗户照在我的身体上,多么明媚的阳光,多么充满活力的阳光啊,它不像流水线车间里的白炽灯那样呆滞而冷漠。我站在窗口呆了一会儿,感觉阳光像一个散步的孩子缓缓地移动着它的脚步,它毛茸茸的脚缓慢移到窗口,再挪到白色瓷砖上,最终停在铁质水龙头上。我移动了一下身体,让它温暖的小脚踏在我身上,暖烘烘软绵绵的,充满着活力。每次从厕所出来,我会在开水房里多呆上一会儿,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感受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脸上,然后再慢慢感觉照在我身上。阳光在我的脸上,像一颗春天萌芽的种子,在我的身体里膨胀开来,一寸一寸地生长,渐渐长满了我的周身。我整个身体充满了光明与温暖。阳光在此刻伸出它的手,把封闭的流水线车间留在我身体里的黑暗、潮湿、阴冷都洗掉。
我在早上太阳还没有出来时走进车间,然后便听见机器的鸣叫,时间渐渐从传送带轴承的滚动间向后退了出去,在拥挤、狭窄、烦躁不安的车间里,看着工友们面无表情地把零件装配到拉线的制品上。窗外,太阳渐渐西下,夜晚渐渐地来临,没有任何声息。当我从车间走出来的瞬间,才发现不远处华灯齐亮,公路上的棕榈树静伫在灯光里,显得平静而柔和,静悄悄的,夜色涂满了四周。
我从车间的楼上走下,来到工厂空旷的篮球场上。被流水线车间挤得局促紧张的内心渐渐放松,车间白炽灯投影在血液间的冷漠才渐渐平息下来。头顶不再是矮小而苍白的天花板,而是高远而空旷的苍穹,如果仔细一点,还会看到星辰,月亮正从对岸的两幢楼房的中间升起,它的轮廓是那样的清晰,它用它柔和的光亮抚慰着因为流水线车间的拥挤而留在心底的伤痕,向人间投射着某种深刻的暗示——是寓言的含蓄、童话的美好。你身边经过的刘忠芳、李芳、童爱玲、戴庆荷……她们也恢复原来的面貌,性感而迷人的刘忠芳,苗条的童爱玲,丰满的李芳,小巧的戴庆荷,她们脸上不再苍白,眼神不再枯萎,恢复了红润与活力。在她们的身体上,体味到窈窕少女的含义,感受到青春年华的活力,听到了脆如鸣玉的少女笑声。有风吹了过来,在脸上轻轻拂过,从耳垂到鼻尖,然后是整张脸。空气中充满了一种甜味,不再是流水线车间里那股腥凉味,我使劲地呼吸着。
这时我才真正做回具体而独特的自己:长裙,长发,修长眉毛,涂上淡淡的口红或者眼影,纤长的手指甲上涂着豆蔻红或者玫瑰红,在眼睑下挂着几颗闪着光亮的泪,高跟鞋与牛仔裤将我的修长与挺拔呈现出来。天空在我们头顶,大地在我们脚下,树木青草在我们周围,有鸟在不远处的荔枝林里鸣叫,没有机器的轰鸣声,没有流水线的种种标准规范,远望大地,让自己的内心辽阔起来,它使我更深刻地感悟到宽阔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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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水线车间里,我开始重新认识机器,并且深入每一台机器的内部去了解它的构造、原理、模型、运作程序。从流水线拉头的钢针机、司通机,到超声波的方镜机、弹片机、辘套机、螺丝机,我发现机器不过是通过一定程序控
制的杠杆和滑轮的集合,它们是群体集合组织。这种组织在某种程序控制下产生了我不能想象的能量,它不断地把一个个简单角色的杠杆与滑轮分解成不同的程序角色,每个程序角色都规定了它行动的范围和动作的标准。我愈了解到这些,内心就愈沮丧。整个流水线本身就是一台机器,它不过是由装配工与机台组成的另一台巨大的机器。我们每一个人都沦落为它的一部分,成为它程序中的某个角色,如同机台的某颗螺丝钉。我找不到属于个体的人,找到的仅仅是一个个属于流水线的角色,像机台一样的角色。我们作为个体的人被命名为不同的工位和工序:插中制、边制、左右制、抽手、左右弹弓……在这个固定的角色中,我再也找不到属于个体的人的温度、信仰、同情、爱或者自由,个体的人被它分解并重新组织,被它的标准化刻下了固定的动作、步骤和速度。
工厂来了一个新员工,人事部门把这个员工送到部门,部门再转交给我。我从部门主管手中领到这个员工的工卡。工号:A1023,姓名:史芸,进厂日期:2002 年6 月17 日。我打量着她,她身高大约一米五八,穿着粉色短袖上衣、淡色牛仔裤,短发,有一束刘海染成了黄色,眉毛很淡,眼睛很大,嘴唇很薄、很湿润……其实我根本不必看这些,我只需将她领到我的车间,再从工衣仓里领一套工衣工帽工鞋给她,让她换上工衣,把她带进车间,带给拉线穿蓝色工衣的工序操作指导工,告诉指导工,让这个叫史芸的新员工学插左右制工序就行了。我没有这样做,如果我这样做,我的内心就会泛起一股柔软的疼痛,这种疼痛尖锐而敏感,直刺入我的内心。我第一次看到别的车间管理员这样处理新员工时,便想起了车间更换机台的情形:从工程部领回一台新机台,在铭牌上把机台进车间的日期和名称记录下来,用拖车送到车间,摆到它应该摆放的位置,请车间维修员调校好,就完成了。此时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人,一个有感情有血肉的人,而不是一台冷冰冰的机器。她的眼神冷漠而迷茫,充满了不信任。她跟在我身后,我跟她做了短暂的交流,问她来自哪里,以前在什么工厂做过,做过什么,进这个工厂有什么感受,为什么进这个工厂,有没有什么困难,最后告诉她有什么事情来找我,如果我能够帮忙会尽量帮。当我问她这些时,她眼里显出了一种诧异的神色,那种冷漠渐渐散去。她告诉我出来打工已有一年半了,在三个工厂做过,都是流水线,然后她很惊奇地问我,为什么要这样问她,以前没有人这样问过她。她的眼神没有了刚才的冷漠与不信任。她朝我微微笑了一下,告诉我在她以前做过的流水线工厂里,所有流水线上的管理员都只有一个要求,要求她们按流水线的标准程序,动作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我对她说,这家工厂同样如此,你的动作要快点。她低声说道,我觉得你这个车间管理员与别的管理员不同,会问这么多问题,不像别的管理员一样只把我们当作会说话的机器,领到流水线就交给指导工,什么都不管。我没有作声,她的话像一根巨大的刺横亘在我的心间。
我把史芸交给了A2 线的工序操作指导工,告诉工序操作指导工,她是新来的员工,让她学习装左右制,我到拉头去了。在转身的时候,我听见工序指导工在教叫史芸的女孩如何认左右制,又将插左右制作业标准书递给了史芸,让她看几遍,了解她以后在流水线上做好这个角色的规范、准则和职责。工序指导工开始教史芸插左右制工序的动作标准、要领、注意事项、辨认不良品、自我检测等。工序指导工从零件盒中拿出一黑一白两个塑料制品的左右制,白色的是左制,黑色的是右制;左手拿左制,右手拿右制;左右制在装配时,恰好是一个正反“S”形,左制是正“S”,右制是反“S”;把它们分别插入盒底的左右制柱上,卡住上一道工序装配的中制。工序操作指导工边说边给史芸做示范。史芸满脸憋得通红,又恢复了刚进来时的那种小心翼翼。她从零件盒中拿出两个左右制,但是她是左手拿的右制,右手拿的左制,插到盒中,却发现左右制根本不能控制中制。她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惊忧,抬起头看了看工序操作指导工,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胆怯,似乎犯下了某种不可饶恕的错误,在等候着工序指导工的发落。工序指导工告诉她拿错了。史芸颤抖地将左右制换了,将其插到盒身上,但是她没有装到左右制柱上,而是装到了左右弹弓柱上,她把装错的盒身放在流水线上,站在她背后的指导工迅速地从拉带上取出不良品盒身,教她左右制柱与左右弹弓柱的区别。
一周以后,史芸能够在拉带上装配左右制了。一个月后,她的装配速度能够达到流水线的标准了。当我经过拉线时,看到新员工史芸低着头,像流水线上其他操作工一样用双手飞快地装配左右制。她眼里不再有我询问她时流露出来的天真与明亮,她的眼神里是紧张,是胆怯,是灰暗,是迷雾样的小心翼翼。看着她,我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苍凉。在这个时代,从来不是人产生了规范,而是规范产生了人,产生了一群相似的人。一个活泼的有着自己思想与感受的史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流水线操作工史芸,一个只能按照流水线的规范行事的史芸,她的动作、速度和位置,不能有任何逾越。她属于个体的珍贵部分在流水线标准规范下被放弃,她的情绪和情感都不能对她在流水线上的工序角色标准有任何影响,否则她会受到训斥,遭到处罚。
在装配工厂的两年时光里,我就这样看着走进车间的女孩子们一天天变成流水线中的角色,变成流水线的一部分。我和她们一样,在逐渐丧失自我,有时会因丧失而感伤,因感伤而痛苦。但作为个体的我们在流水线样的现实中是多么无力和脆弱,这种无力与脆弱让我们对现实充满了敏感,这种敏感是我们痛觉的原点。它们一点一点地扩散,充满了我的内心,在内心深处叫喊着、反抗着。我的内心因流水线的奴役而感到耻辱,但是我却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剩下的是一种个人尊严的损伤,在长期的损伤中麻木下去,在麻木中我渐渐习惯了,在习惯中我渐渐放弃曾经有过的叫喊与反抗。我渐渐成了流水线的一部分。
原载《长安文学》2007 年第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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