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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花不谢:探花

作者:王国华 来源:《街巷志:深圳体温》 责任编辑:Gangan 2023-01-11 人已围观

西乡河畔簕杜鹃。三月份时我来看过它们一次。七个月后它们重新开了。
 
它们不知为何开,我不知为何来。
 
两岸都是粉红色。遗憾没有学过凌波微步,否则,一定走到水中间,像长臂猿伸开两三米长的手臂,手指头扒拉着两岸的鲜花,一颤一颤。它们一起低着头,小和尚念经一样。少数认真念,多数睡着了。滥竽充数的比认真吹竽的多。我一搅和,它们苏醒了。亿万双眼珠滴溜溜乱转。
 
十月下旬的盛开,北方人不见不信,见则心喜。
 
两条大写加粗的粉红,夹着细弱的白。红得发腻,齁嗓子。需要有个人拿条毛巾,三天两头在上面擦,使其浓妆淡抹总相宜。
 
深圳一年四季花花绿绿,我待这么多年了,见到河边的红仍忍不住大惊小怪。若四周无人,可以敞开嗓子“啊”二十分钟。高高低低走路的人,即使他们不看我,也压制住了我蠢蠢欲动的心。
 
粉红啊粉红,为什么能从各种颜色里冒出来?理由很简单:个子高,当然鹤立鸡群。这些花组成了一个庞大的队伍,蔚然成军,浩浩荡荡,所向披靡。如果它们是黄色的,那么黄色就会冒出来。如果是蓝色的,就和天空无差别地连接在一起。一般突兀的东西都具排他姿态。花朵相反,柔媚消解了攻击性,像个粉嘟嘟的大姑娘,花枝乱颤地走过来,连河面都变得柔软。
 
河水上跳动着亮晶晶的微光,缓缓向前走,倒映的粉红色一直停在固定的地方。不知是谁,在河面上用金箍棒画了一个接一个的圈套,大家都被圈在里面。流动的水把粉红颠起来,摇来摇去就是逃不脱。
 
这些蓬勃的粉红让西乡河有了生命。当年潺潺流淌的河水,如今只是一条城市泄洪渠。上游为水库放出来的中水,下游区域乃填海造地而成,海水倒灌,河水实为海水。两岸长满了簕杜鹃的这一段,显得特别理直气壮,随时可以宣称自己是一条河。不是水成就了它,是花成就了它。
 
远望,花花相似,近瞧,各不相同。我拿手机拍照的时候,看到了半年前那好大的一枝花。它应该是认出了我,风吹,拼命地摇摆。我心说,淡定淡定。其实自己心里边也荡漾起来。老友相见,泪流满面。到了一定年龄,要摆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内心波澜起伏,脸上也不改色。这都是装的。内心始终如铁一样坚硬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往右边看,那根弯曲的,像大虾一样弓着腰的枝条,上次我还拍过它的照片,将其设置为电脑屏保图。天天见,太熟悉它的长相了。再往对面看,一大坨紧紧拥抱在一起的花,枝丫插进对方的胳肢窝里。河流沿岸的花枝都离得很近,对面这一坨抱得尤其紧,像拉帮结派搞小团体。那么近容易互相伤害的。远处的一株黄婵也在向我招手。今天我来,见到了好多的熟脸。它们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久了,一辈子都没离开此地。陌生人来,见一面就成了熟人。第二次来,就成了亲人。当年我一位堂哥,精神出现了问题,常年被锁在一个院子里。我弟弟小声哼着歌从外面走过,墙里面忽然大喊我弟弟的名字。那么若隐若现的声音,堂哥一下就分辨出是谁,他的惊喜一定远远超过了我弟弟。封闭和驻守会让人对事物变得极其敏感,耳聪目明。
 
纯粹是花。偶尔有风。我希望看到一只鸟。花鸟花鸟,有鸟才对。我希望走在某一朵花前,一只小鸟惊飞起来,边飞边回头看我,叽叽喳喳地说,你谁啊,人家正睡觉呢。既然在岭南,它讲粤语也可以。但定定找了半天,没见半只鸟。河水空旷,河岸上的人却太多了。刀剑一样竖立在那里。他们手中无剑,心中有剑。鸟儿们无法落脚。
 
曾在海边见到一只长腿的白鸟(或是鹭),高高瘦瘦的,蹑手蹑脚地走。我也学它的样子,蹑手蹑脚地走。没什么意义,就是好玩。从远处看,两个人或两只鸟,形影相随。海边没有别人,只我俩。白鸟看我一眼,似乎有点兴奋,动作幅度大了一些。我也随着它,身体摆动起来。两个孤独的,开心的动物,通过相近的姿势获得了彼此的感应。
 
我在城市里,每天非常忙。一个活动接着一个活动,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还要开会。人群环绕,观念丛生,声音此起彼伏。一个安静的人忽然进入这种氛围,一定会被吵得跳起来,我却甘之如饴。我也许变成了聋子,但自己并不知道。
 
河边有卖河鱼的,有卖海鲜的,如濑尿虾(北方称皮皮虾、虾爬子)和蚝之类。这些东西在不远处的市场上都可以买到,但在河边卖水产品,似乎是那么理所应当,那么浑然天成。这些水产品与西乡河毫无关系。他们不可能从河里捞出这些东西。胖大的妇女拿着剪刀豁开鱼肚,旁边铺开的塑料纸上,甩满星星点点的鱼鳞,还有斑斑血迹。三棵相邻的大树下,三个老年人分别对着音响,唱各自的歌。两男一女,谁也没被他人的腔调拐走。他们的声音结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冲力,让路人都绕开那三棵树。走路要往地面看。一摊一摊的狗屎,不小心就踩一脚。抬望眼,并没有看见狗,也没见到有人拉着狗绳。缺德鬼埋下炸弹就逃跑了。大面积的花河遮挡不住这些。而我拍下的花朵,要小心避开他们和它们。还要避开一座正在拆迁的楼房,高高的铁手臂正狠狠地砸下去。一下,又一下。一不小心,花朵的背景上就充满了戾气。
 
但我排斥的那些,都留在了我的心里。
 
再次重逢,总要寒暄几句。而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半年我好像什么都没干。花儿们问起我的成绩,我会很尴尬。其实成绩不成绩又有什么重要呢?我这样安慰自己的时候,看到了再次红艳的鲜花。人和人交往,最关心的是做了什么。如果没做什么,彼此都恐慌。但人们很少互相问,你最近没做什么?一个人或一个事物,主动选择不做(没做)的时候,花儿们能感知到吗?
 
这些露天的,没机会进入花房的植物只是跟着天时走。簕杜鹃在春天开一遍秋天开一遍,是听从了安排,无需努力,无需挣扎。河边有土、有水,基本生存问题解决了,其他什么都不需要。我不确定天上的雨对它们来讲是不是多余的。起码可以清洗一下它们身上的灰尘吧。河水只能从根部给花朵提供水,不能站起来洗那些花朵。它们被谁狠狠按在河床里,除了台风来时偶尔抬抬头,一辈子都直不起身。
 
有人在河边打电话。有人对着一朵花发呆。鲜花于岸边站立,对人群视若无睹。我在它们眼中应相同。我认为它们应该认出了我,极可能是自作多情。它们才不管我孤独还是不孤独,它们只管自己。它们的意义就是,需要时,像有一样;不需要时,像没有一样。它们是风景,是空气。不会窃听,不会编瞎话罗织罪名。它们的立场就是秋天要盛开,纸片一般单薄的粉红色花朵,落下来,聚成一堆,随着河水漂向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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