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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疍民
作者：南翔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6 人已围观
蛋民，也做蛋民，更通俗的解释是水上居民。辞书上释义为："分布在广东、福建、广西三省（区）沿海港湾和内河上，世代从事渔业和水上运输业，多以船为家。"国内有沿海港湾和内河的省区，远不止两广加一个福建，以船为家的水上居民从古到今亦应不少，只不过三省（区）之外不叫蛋民吧？我想。惜乎手头的老版《辞海》，未对一个生冷且带几许咸腥的“蛋”字给出更多的解释。
深圳的海岸线不短，早先蛋民也多，随着特区的建立以及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深圳的镇与村喊一声向右看齐，都摇身一变成了街道办事处与居委会。昔日在船上劬劳谋生的蛋民们，或埋首办厂，或坐收楼租，小日子当真今非昔比了。记得几年前在市文联搞策展，给历史留存记忆的本土摄影家提供了不少蛋民的黑白照片，赢劣的船只与黑瘦的脸庞叠映，那是一个时代已然淡出的背景。
原以为，远近的蛋民只留存在记忆里和画册中，却未料近日到惠州访客，在西枝江的港湾里，还看到蛋民的一幅真实图景。
惠州市区虽不临海，却是珠三角一个很著名的水域发达的城市。一则，市内有一个全国三大西湖之一的惠州西湖；二则有一泓港深生命之源的东江；三就是还有一条名字秀婉的小河——西枝江。在惠州籍研究生小赖的带领下，我们一行四人驱车穿过熙攘的惠州老城，凭吊了夹峙的骑楼老街，过了一座新桥，就到了西枝江的北岸。不几分钟，就到了蛋民聚居的港湾了。一条拴着铁链的黄狗早在船头欢吠，原以为船主会警惕陌生来人，却见一个中年妇女兀自在船头收拾，偶一抬头，神色是友好的。
于是决定带学生上船。一块窄仅肩宽的跳板斜斜地搁置在船头，两个女生得人牵着方敢横着上去。脚下是一条水泥货船、风雨剥蚀，喑哑无声，已不复当年踏浪欢歌的雄姿。在女主人的带领下，我们径直就到了后舱。男主人在自家船上无拘无束，仅着一条松垮的睡裤，或是见到陌生女宾，很快就避之不见了。两三个十几二十的大男孩，打量来了这么几个不速之客，眼神里充满了揣度，他们的揣度或企盼，我们后来就猜知一二了。
女主人有个很漂亮的名字张玉蓉，原籍广东紫金。或是知晓我们大学师生的身份，又仿佛有调研的目的，她不仅没有羞赧，反而热情有加，取出一小包未开封的铁观音拟冲泡，我们得知这是她的年货之一，坚拒喝茶。交谈中，一个蛋家今昔生活于焉浮现。
男主人姓翟，原本是公社水上运输队的，张是二十多年前嫁到船上来的，风雨同舟，甘苦共尝，生儿育女，不期很快双双人到中年，儿女大了，紫金201号船却老了。集体运输瓦解之后，原先的社员纷纷各自掏钱买船，也算有了一份私产，这条水泥船作价三万多块，至今仍有八千没能偿还给农村信用社。运输船自然以运输为业，只有善于在市场经济的潮流中审时度势、劈波斩浪者，方能卓立潮头，他老翟家一无文化、二无底气、三无天时地利之便，很快就节节败退。先是还能拣些近处的水泥、红砖运来挪去，以后柴油涨价、运能不足、效率衰减等诸因素一道袭来，忽然有一天就不再被人召唤、黯然退出竞争激烈的运输市场了。
一对患难夫妻，将一只不再能扬帆出行的老船，最后驶抵西枝江下锚泊定的夜晚，看街灯如歌，听江风似诉，该有多少的沧桑之感撞进心头！
船不走了，日子还得过下去，孩子就是责任，也是希望啊。于是买了一条油亮的小木船，再添置一张银亮的拉网，成了渔民。江河水涨、风平浪静的好日子，一天出去或许也能够捕到百十斤不等的淡水鱼，随着江河污染，鱼是越打越少，越打越小，也越打越远了。再后来，竟是连不断添置新网，也得算计进出成本，一张好网，得上千块钱呢。说句不好意思的话，那些被污染的鱼儿，打上来就肚皮翻白，一股子油腥气，自家吃着也皱眉，卖到市场，到底有些亏心。后来也只有那些建筑工地图便宜，才卖得动。
女主人谈话时，我们看到尾舱窄窄的灶间，堆满的是柴火。局促的后舱是卧室，是客厅，也是饭堂。墙上有一张女孩儿三好生的奖状，女主人嘘声道，女孩子是十四年前在江上捡的，她自己至今不晓得。当时被旧衣裹着，盛在一只木盆里，随波漂流，抱起来发现才十几天大，她爹娘也真舍得呢！
女主人性情爽朗，说起一肚子远忧近虑，依然兴兴头。大儿子二十四五了，提亲人一来船上，掉头就走。打工么，好像不好找，也挣不来钱。先前船上就近拉了砖厂的电，去年砖厂停了，电也就没了。现在是用煤气灯，半年要用一小罐气呢，还是不方便。江里的水你们看到了，只怕你们用都不敢用，莫讲吃！现在是到岸上买水吃，五毛钱一担，贵啵？！
当地政府也来过人看望，只是怎么解决他们最后的出路，尚无一个了断。
下船时，我们顺便来到船首驾驶舱，但见对面到处是拔地而起的气派的楼盘，来后就听说惠州的楼价如夏日的温度表直线上升。眼前，一只直径约半米的裸舵已经锈迹斑，门窗颓败，冷风飕飕而入。船下堤边是船家放养的几只芦花鸡，管自追逐觅食。
仅张一席的硬板床头，挂着一串风铃状的褪色电影明星照，那是孩子们依稀的梦吗？
深圳的海岸线不短，早先蛋民也多，随着特区的建立以及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深圳的镇与村喊一声向右看齐，都摇身一变成了街道办事处与居委会。昔日在船上劬劳谋生的蛋民们，或埋首办厂，或坐收楼租，小日子当真今非昔比了。记得几年前在市文联搞策展，给历史留存记忆的本土摄影家提供了不少蛋民的黑白照片，赢劣的船只与黑瘦的脸庞叠映，那是一个时代已然淡出的背景。
原以为，远近的蛋民只留存在记忆里和画册中，却未料近日到惠州访客，在西枝江的港湾里，还看到蛋民的一幅真实图景。
惠州市区虽不临海，却是珠三角一个很著名的水域发达的城市。一则，市内有一个全国三大西湖之一的惠州西湖；二则有一泓港深生命之源的东江；三就是还有一条名字秀婉的小河——西枝江。在惠州籍研究生小赖的带领下，我们一行四人驱车穿过熙攘的惠州老城，凭吊了夹峙的骑楼老街，过了一座新桥，就到了西枝江的北岸。不几分钟，就到了蛋民聚居的港湾了。一条拴着铁链的黄狗早在船头欢吠，原以为船主会警惕陌生来人，却见一个中年妇女兀自在船头收拾，偶一抬头，神色是友好的。
于是决定带学生上船。一块窄仅肩宽的跳板斜斜地搁置在船头，两个女生得人牵着方敢横着上去。脚下是一条水泥货船、风雨剥蚀，喑哑无声，已不复当年踏浪欢歌的雄姿。在女主人的带领下，我们径直就到了后舱。男主人在自家船上无拘无束，仅着一条松垮的睡裤，或是见到陌生女宾，很快就避之不见了。两三个十几二十的大男孩，打量来了这么几个不速之客，眼神里充满了揣度，他们的揣度或企盼，我们后来就猜知一二了。
女主人有个很漂亮的名字张玉蓉，原籍广东紫金。或是知晓我们大学师生的身份，又仿佛有调研的目的，她不仅没有羞赧，反而热情有加，取出一小包未开封的铁观音拟冲泡，我们得知这是她的年货之一，坚拒喝茶。交谈中，一个蛋家今昔生活于焉浮现。
男主人姓翟，原本是公社水上运输队的，张是二十多年前嫁到船上来的，风雨同舟，甘苦共尝，生儿育女，不期很快双双人到中年，儿女大了，紫金201号船却老了。集体运输瓦解之后，原先的社员纷纷各自掏钱买船，也算有了一份私产，这条水泥船作价三万多块，至今仍有八千没能偿还给农村信用社。运输船自然以运输为业，只有善于在市场经济的潮流中审时度势、劈波斩浪者，方能卓立潮头，他老翟家一无文化、二无底气、三无天时地利之便，很快就节节败退。先是还能拣些近处的水泥、红砖运来挪去，以后柴油涨价、运能不足、效率衰减等诸因素一道袭来，忽然有一天就不再被人召唤、黯然退出竞争激烈的运输市场了。
一对患难夫妻，将一只不再能扬帆出行的老船，最后驶抵西枝江下锚泊定的夜晚，看街灯如歌，听江风似诉，该有多少的沧桑之感撞进心头！
船不走了，日子还得过下去，孩子就是责任，也是希望啊。于是买了一条油亮的小木船，再添置一张银亮的拉网，成了渔民。江河水涨、风平浪静的好日子，一天出去或许也能够捕到百十斤不等的淡水鱼，随着江河污染，鱼是越打越少，越打越小，也越打越远了。再后来，竟是连不断添置新网，也得算计进出成本，一张好网，得上千块钱呢。说句不好意思的话，那些被污染的鱼儿，打上来就肚皮翻白，一股子油腥气，自家吃着也皱眉，卖到市场，到底有些亏心。后来也只有那些建筑工地图便宜，才卖得动。
女主人谈话时，我们看到尾舱窄窄的灶间，堆满的是柴火。局促的后舱是卧室，是客厅，也是饭堂。墙上有一张女孩儿三好生的奖状，女主人嘘声道，女孩子是十四年前在江上捡的，她自己至今不晓得。当时被旧衣裹着，盛在一只木盆里，随波漂流，抱起来发现才十几天大，她爹娘也真舍得呢！
女主人性情爽朗，说起一肚子远忧近虑，依然兴兴头。大儿子二十四五了，提亲人一来船上，掉头就走。打工么，好像不好找，也挣不来钱。先前船上就近拉了砖厂的电，去年砖厂停了，电也就没了。现在是用煤气灯，半年要用一小罐气呢，还是不方便。江里的水你们看到了，只怕你们用都不敢用，莫讲吃！现在是到岸上买水吃，五毛钱一担，贵啵？！
当地政府也来过人看望，只是怎么解决他们最后的出路，尚无一个了断。
下船时，我们顺便来到船首驾驶舱，但见对面到处是拔地而起的气派的楼盘，来后就听说惠州的楼价如夏日的温度表直线上升。眼前，一只直径约半米的裸舵已经锈迹斑，门窗颓败，冷风飕飕而入。船下堤边是船家放养的几只芦花鸡，管自追逐觅食。
仅张一席的硬板床头，挂着一串风铃状的褪色电影明星照，那是孩子们依稀的梦吗？
选自《叛逆与飞翔》，花城出版社，2010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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