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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岸

作者:游利华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6 人已围观

行经市内罗湖区红岭北路的公交车,都会停靠在一个叫"红岗西村"的站。从前是,现在仍是。

进入罗马柱旁的大门,往前走几步,就到了菜市场,菜市场紧邻着文化广场、物业综合楼,老人们都喜欢带着孙儿来这一带散步、嬉戏。他们手中提一把鲜嫩的小菜,两两相对,或是三五成群,一边招呼疯跑的孙儿,一边摆些没完没了的龙门阵。那些职工住宅楼,就围在文化广场、物业综合楼旁边,像一群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只是它们都是些灰头土脸的老家伙了。水泥色外墙,矮壮身躯,窗户下流挂着经年的雨痕,改装得歪七扭八的阳台上,凌乱地堆满了杂物。一排排高大的树木掩映着宽敞的人行道,树下,白漆铁靠椅上坐着歇凉或搓麻将的老人,他们皆是本单位职工,如今都已年过六十,退休无事,喜欢流连健身区、牌阵、麻将桌。花圃旁的单车棚早在十几年前就没了,改成了健身区、停车场,或是安上了打麻将的桌椅。打麻将时,他们不喧哗,反正是无聊当耍子,脚边的宠物狗也乖顺地伏在地上闭着眼打盹,安静,惟有哗哗的洗麻将声,伴随着树间偶尔一声鸟叫虫鸣、阳光软软的,天上几丝棉絮云,迈着蜗步松散悠闲地浮游。

此般场景,尤其闲和宁逸的夏日午后,总让我想起故乡一词。牛衣古柳,一簇烟村。“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

一位初次来家玩的朋友说,你们小区怎么这么黑呀。我后来想想,是的,黑,那种暮年的黑,没有什么朝气,也没有了躁动,像墨一样收敛了百般色彩,甘心情愿地就着光阴细细研磨。

二〇〇五年,我搬出了红岗西村,住进了时尚漂亮的新小区。自那以后,红岗西村在我眼中,像一个步入了暮年的老人,鲜有故事。

其实也是我的粗心与隔离,村子里,故事仍在继续。过半的当年老住户搬走了,甚至售卖了房屋,留下几个恋旧的老人不成气地守着,那些空出来的房屋,走马观花地换着租客。记性再好,我也没能记住他们中的任何一张面孔,惟记得都是年轻的,二十出头的模样,上楼梯时步子有力轻盈。他们也许只在此借住几个月,他们也许,只在深圳呆几个月,明年,再明年,他们会出现在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小区,另一间房屋。

他们会记起一个曾经停留过叫“红岗西村”的小区吗?它陈旧、阴暗、缓慢,宛若故乡。

我也只是偶尔回去。节假日,爸爸妈妈一再催促甚至要求,不到饭菜上桌,楼道里不会响起我的脚步声,来匆匆,去也匆匆,留下过夜几乎不可能。麻辣香肠、粽子、汤圆、豆花、糍粑,全是爸爸妈妈一手做出来的,我闭眼全情投入地品尝咀嚼,一脸孩子式的满足,它们是故乡重庆的美食,是我肠胃的初恋,万千山珍海味,终不如。

黄昏时分,我会带着这满足幸福上楼顶眺望,或是在小区里闲逛。

楼顶上种满了豆角生菜丝瓜,我背倚一架开花的黄瓜,打量眼前的深圳。

卅载,面目全非。儿时能望见的山墙被成排的高楼挡住,连山也没有了,一圈隐隐青山环抱着一座高楼耸立、五光十色的城市,要是飞到半空,还能看见那些灰白宽阔的公路,如白丝带缠绕串联起整个城市,再于立交桥处挽个漂亮蝴蝶结,将这份精美绝伦的礼物,呈奉给上天。抛开欲望论,我无疑是热爱城市的。你到过大西北吗?一片茫茫戈壁上,走很远的路,走得你快要绝望时,远方突然横出一座城市,楼房、绿树、公园、人群,你久久地打望,会突然想哭。人多伟大,在绝望中创造了生机与美丽,在一无所有中开辟出膏田万顷。

如梦令。

这个城市,不,一切城市,其实都是梦的产物,它们使用的材料,不是钢筋水泥砖瓦,而是一个个的梦,无数的人,怀着他们热忱的梦,从故乡出发,来到这个原本空旷蛮荒之处,筑屋修路,披荆斩棘,于是,渐渐有了家园,有了城市。

走在小区里时,我还一直这样想。黄昏越来越深,近于昏暮。

夕阳如一层蜜纱,披沥下来,“归来立马斜阳岸,隔岸歌声一片"。人们都归家了,如鸟儿返巢,锅铲嚓嚓声、电视声、孩子说话声,在空气中混成一支醇软的交响曲。折过一条条人行道,不时有路遇的叔叔阿姨亲切玩笑地唤着我的小名,哈哈笑着打趣,像多年前儿时那样。这世上,如此亲切玩笑地唤我小名的,除了故乡的亲人,便是他们了。

楼下花圃中的木棉树越来越高,撑到八楼的阳台了。儿时我曾将几只死去的小动物葬在树脚,还在树脚埋下一粒种子。篮球场边上的树又茂盛了,树荫宽成一片大房顶。儿时放露天电影时,我们坐在树下打打闹闹,夏天午后,就在树荫下跳皮筋。还有那条偏僻的小路,还有那幢大学生公寓楼……

我慢慢踱着步,一一走过它们,内心一片阴湿。一草一物,所有的它们,连缀起一片密实的时光,真实得可触可摸可感,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再到如今的中年。不曾断裂的时光,三十年,几乎覆盖我的一生。

一个装着我一生光阴的小区,它依然朴素、黑白、简单、健康,有浓郁的八十年代气息。三十年,于一个城市只是少年,三十年,于一个小区,已生暮气,我像一个嫌弃母丑的人,还没进屋,就皱眉嫌弃它日渐酸腐的体味,嫌弃它皮肤上隐约的老人斑,两年前,听闻它要拆迁改造的消息,对着地产商的建构蓝图喜不自禁:泳池、会所、高层……俨然时尚漂亮的现代小区,在深圳,在任何一个城市,随处可见的现代小区,如一堆模型伫立着。
前年,爸爸携我们一家回故乡办他的六十甲子大寿。以为他会久呆的,反正退了休无事,却办完寿就匆匆回了深圳。一进屋,他就跟妈妈商量,等我百年之后,你把我的骨灰带回去,埋在我老汉身边,面向嘉陵江,风景多好。

爸爸的梦想,似乎也是我的梦想。在离开故乡那么多年后,我开始着了魔一样思念它,缘起于几年前回乡奔爷爷的丧。停留故宅那半个多月,我们为家中最后一位老人——爷爷,守夜、做道场、下葬、修坟。那些夜晚,我睡在万古般寂静的夜里,心事连连,油然升起巨大的空虚与忧伤。回深圳后,就不住反复构想,等到暮年,我要一个人回到童年的故乡,住在一间小屋里,日夜安静看那门前江水流。为此,还一次次地与妈妈提起旧时景象,抱着寥寥几幕记忆,眼神发亮地说村里的李树,说村里的婆婆。妈妈却拧着眉狐疑地盯着我,是吗?我怎么不记得是这样的,好像没有吧。

差点一语惊醒梦中人。

所以我一直坚持只说普通话,本地同学说白话,我也固执地答以普通话,场面滑稽别扭。普通话是一种漂泊者的语言。有一天,却猛然发现,我连重庆话也说不好了,在故乡面目全非的老宅里,几个过来帮忙的女人问说着家乡话的我,你是哪省人?

你是哪省人?最初我的祖先们漂泊到嘉陵江边时,一定也有人这样问他们。

却认他乡作故乡。

我们总在马不停蹄地寻找,寻找一个地方一番感情一份事业一件物品,这些穿上梦想外衣的东西,以为它能让我们心有归属,我们义无反顾地奔赴而去,如同奔赴母亲怀抱的婴孩,黄昏时,我们带着疲累却依然骚动的身心,想要归家,繁华褪尽,抬脚无路,惟有回来,粉饰最初也是最远的原点。

然而,故乡是什么?这些年里,我一直苦苦思索。故乡也许,是用来逃离,用来怀念,用来幻想的。所有异乡最后都会变作故乡,然后,所有故乡又会变作桃花源,但是,你不会归去,也无法归去,因为它已经成了虚构的桃花源。

此身安处即故乡。再一厢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我和这座城市,我和红岗西村,日夜厮守,相濡以沫,相依相偎,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割。

若干年后,我的儿孙辈,他们会以此为原点,远行,于一个同样昏暗的夜晚,茫然孤独抵达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另一段类似于红岗西村的故事。如同我在童年最幸福的那年暑假,每天都要骑单车往陌生荒僻的郊野走,一直走一直走,甚至连路上累累的坟墓也不怕,直至分隔市内市外的岗哨。我会在岗哨踮起脚尖,使劲伸脖向外打望,久久,方一步三回头地骑上单车回家。

那一幕,其实是生命中的必然。

选自作者于2013年5月30日发表在“邻家社区”论坛
的中篇散文《红岗西村》章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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