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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儿时茶粿香
作者：张子逸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7 人已围观
小时候，我和哥哥最渴望的，莫过于蚝乡小镇里家族亲邻的婚嫁、过生日、起新屋入伙这样的喜庆日子。因为这一天，我和哥哥就能吃上外婆做的茶棵了。
一大早，外婆洗净手，坐在厨房里那张已被屁股磨得光溜溜的矮脚凳上，像一个会变幻魔术的大厨，又像一个指挥打仗的将军。她先用放凉的黄糖水缓缓混入糯米粉搓，再加入适量的白砂糖，等到粉浆变成稠糊状了，就有条不紊地将食用油倒入烧得滚烫的锅里头。火苗跳跃着，舔着锅底，映红了我们发烫的小脸。那“咕嘟”“刺啦”的响声，像是我们急盼的心跳。外婆熟练地从盆内抓起一小块面团，轻轻揉搓着，“唰”地放入油锅里，小面团的四周瞬间“噼里啪啦”弹跳出无数个油星子，立刻喷香了我们的鼻子嘴巴，也给寻常冷清的节日平添了欢快的气息。
在我们沙井，外婆是个朴实的客家农村妇女。如今她已年逾古稀，一身的陈年老病都是在农业社期间落下的。她的记忆力出奇的好，话匣子一被打开，很多旧事仍可娓娓道来，鲜活如昨。说起1958年到1960年，外婆的语气中仍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或许，那是上上一代人整体的记忆创伤。在那个艰苦的时代，很多人在过大年的时节，一家人节衣缩食才能偷偷做几个茶棵饱饱口福。我们那时候，吃个茶就算过年了，外婆说。
我曾经傻乎乎地问外婆："当年你干吗不多做些来吃呢？""傻细仔！"外婆总笑着说。外婆一边说，一边右手持筷，左手紧握着家里做茶棵专用的大勺子。她用勺子底部轻轻按压还在油锅中跳舞的面团，用筷子迅速翻转。一旁紧盯的我和哥哥眼馋得眼花缭乱，吸着鼻涕，口水直流。每当这时，外婆总细心地指点站在锅边张望的妈妈说：“做茶稞一定要选好材料，只能用糯米粉，不能掺杂其他米粉。油炸过程中要快速翻转，要努力控制好油温。因为锅里油温过高容易炸焦。油温太低又不能成型。炸成圆形是最漂亮的，要是冒出棱角就不好看了。”
在外婆灵巧双手的配合下，不到一分钟（我感觉似乎已过去了十分钟），锅里的面团就眼瞅着变成了一个一个圆形的薄饼，颜色也从淡黄色迅速转变成了金黄色，像一条条金鱼似的很不服气地冒出气泡。“有气泡证明糯米粉熟了，通透了。不过，最好还是要把气泡压下去了茶棵才会柔软好吃。”妈妈懵懂地点了点头，不停地"嗯"着。
眼看又半分钟过去了（我感觉似乎又过去了半小时），外婆捞起几个茶半成品搁在锅台上，用勺子底不断地将里面满溢的香油按压出来。这样，一个金黄透亮的茶棵就做好了。"茶稞要现炸现吃才好！"不等外婆的话音落下，我和哥哥早一手一个抓着放进了嘴里。茶棵外焦里糯，香脆却又柔软。喷香扑鼻的茶棵塞进小嘴里，啧啧有声。我和哥哥顿时眉开眼笑，口舌生香……
2015年，一个寻常的日子，茶又一次意外地出现在母亲的灶台边。那天我放学回家，一眼就看到母亲正在热气腾腾的油锅里翻滚着茶棵，高兴极了，突然感觉家里有种过节的味道。看着那一个个金黄的茶棵，就像看着一位久违的故人。就在我欢呼雀跃时，却发现母亲的神色有些不对。她低着头默默地煎着茶棵，一句话也不说。这跟以往不大一样，换作平时，母亲看着我手舞足蹈的样子总不免要笑着说我两句，使唤我去洗手什么的。可那天她的情绪太反常了，我纳闷地走进堂屋想问问外婆。外婆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两张信纸，眼睛却看着窗外的芒果树。看着我进来了，她便把手中的信纸递过来说：“你细佬哥的信，你快念一遍。”听到哥哥来信了，我更觉得喜出望外。哥哥已在北京上学好几年了，每年的假期都难得回到家里。这学期很快就结束了，父母和外婆非常期待这个暑假他能回家来，但信里说他可能回来不了，还说他很想家，很想二老、妹妹和外婆，很想母亲做的美味茶耦。看到这里，我又难过又失望，差点哭出来，这已经是他不在家过的第三个假期了。
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静悄悄的，我也不敢出声，当时已经15岁了，很多事都能明白，知道父母与外婆的心里很难受，特别是母亲。今晚的茶棵哥哥当然吃不到，可她还是做了出来，不知她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哥哥。但我知道，那一个个热腾腾的香甜糯米茶糯里面，包裹着的都是母亲对儿子深深的思念。也就在那天夜里，母亲突然在睡梦中哭泣着，梦醒后依然泪流不止。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出门了。他说他要到北京看望哥哥。后来我一直问母亲，她那晚到底做了个什么样的梦。母亲摇头不语。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件事便成了我心里一个缠绕许久的谜团，与这个谜团一起封存内心的，还有那顿茶裸的味道，它跟小时候吃到的每一次茶裸都不一样。那微微的甜香里混杂着些许淡淡的清茶和苦味儿。我想了很久才有些明白，母亲做茶的那个傍晚，心里是苦涩的。
2016年的初春，我也出门了。临走时，母亲站在大门口，一直看着我朝巷子外走去。巷子很深，我觉得每迈出一步便离母亲远了一分，那一瞬间距离忽然在我心里有了立体的感觉。背后传来母亲不停的唠叨和叮嘱，我不时回头劝母亲进屋去照看感冒卧床中的外婆。以往的时候没注意到，但在那一刻的回头中，我忽然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经老了，青色的围巾已掩盖不住鬓角那几根如银的发丝。大清早的天气很冷，我再次回头，母亲瘦小的身子微微发抖，嘴角交错的皱纹时不时下撇着。她紧抿着嘴唇，像是在克制着什么。顿时，我觉得背后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前行艰难，转身却很容易。但我知道，我不能转身，我要学会成长，我必须离开母亲的呵护。我藏在巷子的拐角处，偷偷看着母亲，她依然站在大门口，望着我离家的方向，很久很久都没动一下。
时光如流水，逝去了就再也追不回了。一晃两年就过去了，而这两年里，我在外地的时间总是多于在家的时间。南宋词人刘克庄"客舍似家家似寄"的况味，正是我在外读书求学的真实写照。独处他乡，与朋友同学在一起吃着异乡的风味，我总不由自主地说起家乡那好吃的茶棵，有甜有咸，有炸有蒸……那种味道是我吃到的任何小吃都比不上的。朋友与同学们很好奇，问我是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食材与特别的制作方法，我却一时语塞。但我心里明白，那喷香扑鼻的茶稞是一代一代客家母亲用爱做成的。
儿时的茶棵，家乡的味道，此生此世，会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里。民间传统的手工工艺加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食材做成可口的美味，让那无数个清贫的日子变得活色生香，有滋有味，让香味滋润填满味蕾的记忆，无时无刻不在我心头流淌起那浓浓的化不去的乡愁。
一大早，外婆洗净手，坐在厨房里那张已被屁股磨得光溜溜的矮脚凳上，像一个会变幻魔术的大厨，又像一个指挥打仗的将军。她先用放凉的黄糖水缓缓混入糯米粉搓，再加入适量的白砂糖，等到粉浆变成稠糊状了，就有条不紊地将食用油倒入烧得滚烫的锅里头。火苗跳跃着，舔着锅底，映红了我们发烫的小脸。那“咕嘟”“刺啦”的响声，像是我们急盼的心跳。外婆熟练地从盆内抓起一小块面团，轻轻揉搓着，“唰”地放入油锅里，小面团的四周瞬间“噼里啪啦”弹跳出无数个油星子，立刻喷香了我们的鼻子嘴巴，也给寻常冷清的节日平添了欢快的气息。
在我们沙井，外婆是个朴实的客家农村妇女。如今她已年逾古稀，一身的陈年老病都是在农业社期间落下的。她的记忆力出奇的好，话匣子一被打开，很多旧事仍可娓娓道来，鲜活如昨。说起1958年到1960年，外婆的语气中仍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或许，那是上上一代人整体的记忆创伤。在那个艰苦的时代，很多人在过大年的时节，一家人节衣缩食才能偷偷做几个茶棵饱饱口福。我们那时候，吃个茶就算过年了，外婆说。
我曾经傻乎乎地问外婆："当年你干吗不多做些来吃呢？""傻细仔！"外婆总笑着说。外婆一边说，一边右手持筷，左手紧握着家里做茶棵专用的大勺子。她用勺子底部轻轻按压还在油锅中跳舞的面团，用筷子迅速翻转。一旁紧盯的我和哥哥眼馋得眼花缭乱，吸着鼻涕，口水直流。每当这时，外婆总细心地指点站在锅边张望的妈妈说：“做茶稞一定要选好材料，只能用糯米粉，不能掺杂其他米粉。油炸过程中要快速翻转，要努力控制好油温。因为锅里油温过高容易炸焦。油温太低又不能成型。炸成圆形是最漂亮的，要是冒出棱角就不好看了。”
在外婆灵巧双手的配合下，不到一分钟（我感觉似乎已过去了十分钟），锅里的面团就眼瞅着变成了一个一个圆形的薄饼，颜色也从淡黄色迅速转变成了金黄色，像一条条金鱼似的很不服气地冒出气泡。“有气泡证明糯米粉熟了，通透了。不过，最好还是要把气泡压下去了茶棵才会柔软好吃。”妈妈懵懂地点了点头，不停地"嗯"着。
眼看又半分钟过去了（我感觉似乎又过去了半小时），外婆捞起几个茶半成品搁在锅台上，用勺子底不断地将里面满溢的香油按压出来。这样，一个金黄透亮的茶棵就做好了。"茶稞要现炸现吃才好！"不等外婆的话音落下，我和哥哥早一手一个抓着放进了嘴里。茶棵外焦里糯，香脆却又柔软。喷香扑鼻的茶棵塞进小嘴里，啧啧有声。我和哥哥顿时眉开眼笑，口舌生香……
2015年，一个寻常的日子，茶又一次意外地出现在母亲的灶台边。那天我放学回家，一眼就看到母亲正在热气腾腾的油锅里翻滚着茶棵，高兴极了，突然感觉家里有种过节的味道。看着那一个个金黄的茶棵，就像看着一位久违的故人。就在我欢呼雀跃时，却发现母亲的神色有些不对。她低着头默默地煎着茶棵，一句话也不说。这跟以往不大一样，换作平时，母亲看着我手舞足蹈的样子总不免要笑着说我两句，使唤我去洗手什么的。可那天她的情绪太反常了，我纳闷地走进堂屋想问问外婆。外婆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两张信纸，眼睛却看着窗外的芒果树。看着我进来了，她便把手中的信纸递过来说：“你细佬哥的信，你快念一遍。”听到哥哥来信了，我更觉得喜出望外。哥哥已在北京上学好几年了，每年的假期都难得回到家里。这学期很快就结束了，父母和外婆非常期待这个暑假他能回家来，但信里说他可能回来不了，还说他很想家，很想二老、妹妹和外婆，很想母亲做的美味茶耦。看到这里，我又难过又失望，差点哭出来，这已经是他不在家过的第三个假期了。
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静悄悄的，我也不敢出声，当时已经15岁了，很多事都能明白，知道父母与外婆的心里很难受，特别是母亲。今晚的茶棵哥哥当然吃不到，可她还是做了出来，不知她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哥哥。但我知道，那一个个热腾腾的香甜糯米茶糯里面，包裹着的都是母亲对儿子深深的思念。也就在那天夜里，母亲突然在睡梦中哭泣着，梦醒后依然泪流不止。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出门了。他说他要到北京看望哥哥。后来我一直问母亲，她那晚到底做了个什么样的梦。母亲摇头不语。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件事便成了我心里一个缠绕许久的谜团，与这个谜团一起封存内心的，还有那顿茶裸的味道，它跟小时候吃到的每一次茶裸都不一样。那微微的甜香里混杂着些许淡淡的清茶和苦味儿。我想了很久才有些明白，母亲做茶的那个傍晚，心里是苦涩的。
2016年的初春，我也出门了。临走时，母亲站在大门口，一直看着我朝巷子外走去。巷子很深，我觉得每迈出一步便离母亲远了一分，那一瞬间距离忽然在我心里有了立体的感觉。背后传来母亲不停的唠叨和叮嘱，我不时回头劝母亲进屋去照看感冒卧床中的外婆。以往的时候没注意到，但在那一刻的回头中，我忽然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经老了，青色的围巾已掩盖不住鬓角那几根如银的发丝。大清早的天气很冷，我再次回头，母亲瘦小的身子微微发抖，嘴角交错的皱纹时不时下撇着。她紧抿着嘴唇，像是在克制着什么。顿时，我觉得背后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前行艰难，转身却很容易。但我知道，我不能转身，我要学会成长，我必须离开母亲的呵护。我藏在巷子的拐角处，偷偷看着母亲，她依然站在大门口，望着我离家的方向，很久很久都没动一下。
时光如流水，逝去了就再也追不回了。一晃两年就过去了，而这两年里，我在外地的时间总是多于在家的时间。南宋词人刘克庄"客舍似家家似寄"的况味，正是我在外读书求学的真实写照。独处他乡，与朋友同学在一起吃着异乡的风味，我总不由自主地说起家乡那好吃的茶棵，有甜有咸，有炸有蒸……那种味道是我吃到的任何小吃都比不上的。朋友与同学们很好奇，问我是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食材与特别的制作方法，我却一时语塞。但我心里明白，那喷香扑鼻的茶稞是一代一代客家母亲用爱做成的。
儿时的茶棵，家乡的味道，此生此世，会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里。民间传统的手工工艺加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食材做成可口的美味，让那无数个清贫的日子变得活色生香，有滋有味，让香味滋润填满味蕾的记忆，无时无刻不在我心头流淌起那浓浓的化不去的乡愁。
选自《宝安日报》2018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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