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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问苍茫》 ——兼与李云雷、邵燕君、孟繁华先生商榷

作者:张永峰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底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30 人已围观



三、“迷你流水线”“新人”与《劳动合同法》
柳叶叶、毛妹这些女工把宝岛电子公司的生产线叫“迷你流水线”,与传统的农业生产和手工业生产相比,这是一种全然不同的生产方式。传统的生产方式保持着劳动的完整性,也就是说,生产的每个环节,劳动者都心中有数,劳动者心中有一个完整的生产图景,可以对生产进行完整的规划,是劳动者控制生产。而这种流水线生产方式的情形则恰恰相反:

人一上了流水线就如同被接通了电源插进了回路,你就迷迷瞪瞪。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你的手、脚、眼睛、耳朵甚至脑壳都从身上逃出去,不归你自己管了。这些东西只是几十人的一部分,传送带的一部分,公司的一部分,全球市场的一部分。你只能跟大家一起行动,踩同一个节奏,做同样的动作,不晓得什么时候才醒过来。

在这种生产方式中,工人非但不能控制生产,反倒成了被生产控制的对象。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写道:“任何一种资本主义生产……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那就是不是工人使用劳动工具,而是劳动工具使用工人。但是只有在工厂系统内这个转变才第一次获得了技术和可感知的现实性。”在机器前工作,工人们学会了调整自己的运动“以便同一种自动化的统一性和不停歇的运动保持一致”。

机器生产采用生产分工、流水作业,生产的完整过程被分解为一个个简单的环节,每个工人只需完成简单而快速的操作,这一方面是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同时更是为了节约成本,实现资本的利润最大化。因为它不需要工人懂得整个生产过程的知识和技术,只需要简单的操作,妇女、儿童都能胜任,这一方面极大降低了培训的费用,另一方面使劳动力变得极为廉价。但这必然带来工人劳动完整性的丧失,成为被生产控制的工具。

这种生产中的工具性存在对女工们的生活有决定性影响。它不但控制了女工们的身体反应和生理周期,甚至包括新陈代谢和月经周期,而且在心理和意识方面,它让人“渐渐变得冷淡和毛糙,变得不再好奇不再大惊小怪”。这正如本雅明的洞见:“机械以它轰然的节奏打破了个体生活的整体……在机械面前,人要么通过接受机械训练而变得合乎规范,要么毫无防备地陷入震惊。”在本雅明看来,“震惊”的体验伴随机械时代的到来而普遍存在,但震惊对意识的持续刺激最终会造成意识的毁坏和疲乏,使意识丧失将震惊体验融入自我经验、转化为自我经验一部分的能力。女工们心理上的冷淡和毛糙正是持久接受机械训练、意识上持久接受震惊刺激以致麻木的结果。这个结果的进一步后果是“使人从传统和经验的世界里分离出来,孤立起来”。

这一点从柳叶叶的自我感受上可以得到验证:“自从当拉长以后,她就觉得自己忽然苍老了,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像一块被炭火烤着的猪肉皮,一点点地干了,硬了。有时候新鲜的事情刚刚发生,转眼就疲惫了,都长出老茧了,这些老茧划在皮肤上,既不痛也不痒,铁锹刮在老树上一样。”

柳叶叶的这种心理状况不仅由机器生产的生产条件决定,同时也由公司的制度条件决定。生产和制度所赋予她的位置——拉长(既要生产又要监管其他工人)——使她逐渐丧失心灵的敏感、失去原本的善良和同情心,尤其是对那些非熟练工人。即使是自己非常珍视的老乡小青,她也爱莫能助。她被设定的位置迫使她必须为资本霸权、为资本的利润最大化服务。在这样的机器生产和公司制度的统治下,传统的生活经验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必然遭到侵蚀。

这样,整个工人群体就成为一个个孤立的个体,大家虽然有着相同的命运和处境,有着根本利益的一致性,但对此大家并没有意识上的自觉,相反,每个人都从整体中孤立出来,各不相关。在柳叶叶的感觉世界里,“一个个的工友们,来了,又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给她留下的只是一副副来自四面八方的大同小异的表情,麻木的,冷淡的,惊慌的,焦急的,如此而已……这让她很疑惑,担心自己也在这样一次次认识一次次忘记的重复中渐渐老去,麻木不仁,像一根根生锈的废铁丝,随便扔在露天里”。

小说把柳叶叶作为一个视角人物,有利于揭示资本霸权和机器生产对工人心灵的控制和影响,有利于揭示工人们与生活现实配套的心理现实。实际上,除了流水线生产和公司制度之外,控制工人们心理现实的力量还有一个,那就是与生产和制度配套的文化,常来临的“企业文化”。

小说中,柳叶叶的心灵史借助她与常来临的情感关系史来展开,她经历了对常来临感激、信任、崇拜、迷恋到厌弃的过程,她崇拜迷恋常来临达到极致的过程,正是常来临那套“企业文化”深入其心的过程。常来临“企业文化”的“工贼”性质也让她一度滑到了“工贼”的边缘:她扮演的制度角色一度具备“工贼”的功能,她在心理意识上一度默认“工贼”那套遮蔽现实实质的学说,并受其影响和塑造。这样看来,资本主义的制度和文化让每一个工人都有变成“工贼”的危险,尤其是在没有工人阶级意识和文化觉醒的情况下。

这一切的打破是由于毛妹的惨死。对于柳叶叶来说,真正使她觉醒的是常来临在毛妹事故中扮演的角色。她发现常来临虚伪面目的同时,看清了那套“企业文化”的骗人本质,看清了资本霸权的丑恶面孔。这使她后来与唐源一样,走上抗争维权之路,最终成长为一个“新人”。

唐源一出场就是一个“新人”,小说没有给出其心灵发展的轨迹,但柳叶叶可作为补充,将柳叶叶与唐源合在一起,作为“新人”形象,就比较丰满了。一般认为写“新人”形象容易概念化,左翼文学往往是一个例证,但这正说明了左翼文学的敏锐,它能够捕捉到新的历史动向和萌芽,努力将其表现出来。而“新人”在真实世界中才刚刚露出端倪,尚未成形,所以在作家笔下其形象不够丰满是很可理解的。而如果只写那些已经成立的、老套的历史内容,人物自然是容易丰满,但这丰满往往是以丧失社会关怀为代价的。

唐源的抗争方式先是争取成立工人自己的工会,建立工人群体组织上的联系纽带,失败以后,也曾带动工人罢工,后来做公民代理,成立“春天劳动争议服务社”,依据法律、诉讼的手段为工人维权。实际上,“这几年间,劳工NGO 和公民代理作为珠三角地区的民间力量,已经有了深厚的群众基础和生存空间”。这一方面说明了资本霸权之下的劳资关系高度紧张,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工人群体逐渐觉醒。

老板们声称一定要“炮轰”的新《劳动合同法》,在这个不谈工人阶级地位,只谈劳动力商品的时代,虽然不能改变工人们的根本命运,但它还是很有助于工人维权运动的。柳叶叶按照与唐源商定的计划,进入一家血汗工厂,利用劳动法作武器,与工厂老板和“工贼”进行斗争,为工人展示维权的整个过程。她的维权成功促发该厂工人罢工、工人待遇得到相当改善。新《劳动合同法》的实施在工人待遇、福利改善方面自然会有很大促进作用,但在资本霸权之下,工人受机器生产、企业制度和“工贼”文化的多重钳制,工人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显然还任重道远。不过在这征途中,突破“工贼”意识形态的封锁、改变臣服状态、重建工人主体意识当是首先要面对的大问题。

正如柳叶叶的切身感受:“你腰弯了,你还活得不矮吗?”
 
                                                                                原载《现代中文学刊》2010 年第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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