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君小说创作论

3
吴君的创作不同于福楼拜或左拉的自然主义，她对现实主义也有着自觉的思考，在深圳叙事和移民叙事的大前提下，其小说的母题、结构、语言和腔调也独具风格。她强调“回到角落中才是回到现实里”。正是通过对不同人性角落的探究，从不同侧面折射出时代境况的整体性，她的小说才突显了大时代朴素的人间情怀和人道精神。

角落描写使吴君的小说指向底层，指向物质困苦和精神挤压。吴君以带有批判精神的现实主义笔墨清晰地描写和抒发着城市给农民、物欲社会给市民带来的肉体痛苦和心灵异化，真切体会到了社会发展与特区的“进步”所带来的道德和精神的失落和退化。

吴君的小说“切近现实，揭开每个人身上的创伤，表现他们心灵的疼痛”。《十七英里》写知识分子在财富面前的窘境；《皇后大道》写深港两地前后对比产生的内心失衡；《夜空晴朗》写离异多年的夫妻为了挽留有恐婚症的女儿的男友，一起假扮幸福夫妻，女儿的男友没有留住，夫妻却在交流中和解；《菊花香》写大龄打工妹留有处女之身被嘲笑的故事；《复方穿心莲》写嫁入本地人家的女人悲惨的命运……小说几乎涉及深圳发展历程中所有的矛盾和问题，包括主流意识形态有意无意间忽略和漠视的，那些原罪和代价，那些隐疾和疮疖，比如说欠薪、收容制度、新《劳动合同法》的实施、关内外的行政阻隔、男女比例失调、深港双城生活及逃港、移民的后遗症，等等。吴君不是凭想象来书写这些事实，而是通过对主人公的思想空间、日常生活智慧、观照问题的方式方法等的逼真展示，表达对作品人物切身的体悟或经验，“以现代性价值尺度，悲剧性叙事和悲剧性美学，完成深圳叙事的时间整体性和后视视角的批评性。把吴君书写深圳的小说连缀起来，是一部厚重、立体而尖锐的深圳城市史，也是一部锥心刺骨的移民心灵史”。

在地域和人物设置上，吴君的小说通常采取两个女性主角和双城的模式。通过双城设置——移民前的故乡和深圳、深圳和香港这样对应的二元结构，以“城乡二元冲突，深化了它的文化内涵，它涉及政治、人权、道德、伦理、性权利、生活方式、人生理想、犯罪、欲望等一系列问题”。小说具有了内在的逻辑冲突与人性张力。小说中许多农民经历了城市现代文明，逐渐迷失，已找不到来时的道路。在双城生活中，是城市用一种神奇的力量搅动并改变着中国农村。通过两个女性主角，吴君在小说中找到了观察人性和欲望的独特窗口。陈娟娟和方晓红（《樟木头》）、皮艳娟和杨亚梅（《念奴娇》）、程小桂和张曼丽（《亲爱的深圳》）、曹丹丹和江艳萍（《十二条》）、陈水英与阿慧（《皇后大道》），她们关系的发展、分合、爱恨，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扯着，她们无不陷入“最近的物理距离与最远的心理距离，最亲近的关系与最疏远的距离”这么一个奇怪的悖论中。“‘姐妹心计’让吴君的文本突破了长度的限制，在复调的叙事中刻画出尽可能完整的移民生态。”

在语言方面，吴君的小说没有浓艳张狂，没有声嘶力竭，没有语言狂欢，有的只是对来自生活感受和内心经历的在场感的转化。她用朴实的语言苦心经营着深圳阳光照耀下那些并不寂静的小世界，构造繁华都市中随处可见的灰色地带。“是啊，村里人不知多羡慕王屋呢。这回看明白了，工伤还是没有死人合算，没拖累，几十万。还了债，盖房子，讨老婆，供孩子上学全齐了。”这样生活化、口语化的语言，在吴君的作品中随处可见，既贴着人物性格，又有着很强的烟火味。

吴君的小说叙事绵密，情感真挚内敛。她擅长人物内部经验和内心风暴的挖掘与呈现，以细腻的心理描写，虚实相间、开阖有度地捕捉生活中的微妙细小，并用对话和行动书写人物之间的对抗与变化。她的行文中常常有大段大段的人物心理活动——“去北京是自己的梦想啊，想了半辈子，却被别人实现了，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江艳萍。曹丹丹的心里空空落落，充满了挫败感。毕竟江艳萍的条件一直不如自己，哪个时期都不如，曹丹丹在心里掂量过很多次，只这一次，人家便赢了。如果没有江艳萍垫底，曹丹丹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沉到了谷底”——复杂的心理在内心翻滚纠结，嫉妒失衡之态暴露无遗。深入挖掘主人公的内心活动，《皇后大道》可谓发挥到了极致。整篇小说强调细节的逼真以及情节、气氛和情绪的营造，将“阿慧”“陈水英”“阿妈”“阿爸”“马智贤”等人物的内心风暴生动可感地呈现了出来，其中希望与失望、美好与丑陋、荣耀与耻辱形成的对比与反差，犹如瀑布的正截面，直观而醒目地横亘在读者面前。

吴君的小说努力构造自己独到的画面和意境，以新发现来展示深圳人的不同精神历程，透过那些有特殊烙印的人物反映了在新世界、新环境、新生活中生存的男女的不寻常的经历和思想轨迹。更为可贵的是，她的小说还力图破解身处南方物质社会中女性打工者的心灵密码，探寻女性精神被遮蔽的重要层面，从而丰富了“五四”以来女性写作的内涵。从这个意义上说，吴君的小说的意义和价值是值得充分肯定的。但文学是可能性的艺术，作家始终关注同一地域、同一生活层面的人和事，也可能造成作品人物形象的模式感，从而削弱小说的丰富可能性。应该承认，吴君的小说表现了丰满的生活细节和内心世界，呈现了精彩而立体的人物形象，但在对生活现象的思索与追问方面，在对小说蕴含的超越性和复杂性的营构方面，吴君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原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 年第8 期
 

版权声明： 本站文章已获出版方或者作者方授权，如需转载，请保留网站地址和作者信息。部分文章来源于网络，著作权归于原作者，仅供学习交流使用。

很赞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