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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关：第五章 李改梅
作者：郭海鸿 来源：《过关》 责任编辑：yangxu1985 2023-11-14 人已围观
“不是这个意思，大姐，”阿芳忽然眼眶红了起来，“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现在的情况，我比谁都了解，如果你不找个单位上班，像今天这种事还会发生，找麻烦的人会越来越多，为什么？因为以前有胡大哥，你们是一家人，即使有这样那样的事儿，他们也不敢怎样，现在是你一个人，很多人觉得如果你还在干，就是对他们利益的破坏。”
“利益？哈哈，笑死个鬼，收几个破烂，还垫一身一身的力气，讲鬼的利益，谁爱干给谁干！”李改梅道。
“大姐真是可爱又天真。”阿芳笑道。
李改梅是个聪明人，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阿芳把话说得这么透彻了，她能听不懂吗？她晓得，继续这样干，肯定是行不通的，转眼就是老人家了，她也要考虑，迟早有干不动的一天，得为退路做准备。到这个年龄，别人该办退休，享受安闲生活了，自己能退吗？闲得下来吗？那不是笑话嘛！现在黄贝岭是进入了大改造大拆迁的时期，很快就会规划到这个片区，她还能管理老村长这栋楼多久，可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阿芳要介绍李改梅去上班的，是一个幼儿园，规模不小，到那里管管清洁，也兼顾后勤上的事。一说幼儿园的名字，李改梅再熟悉不过了，三天两头要从它门口经过，上学放学站在门口迎送的老师们，她都能一眼认出来。能去幼儿园工作，和孩子们在一起，李改梅竟然心动了，这当然是个体面的地方，可转念一想，自己文化水平不高，说是大老粗也不为过，能适应得了吗？加上幼儿园里都是年轻的老师，她一个半老太婆，能相处得来吗？
有了顾虑，又犹豫了两三天，还没来得及给阿芳回话，事情又有了变化—老村长一家知道了李改梅被派出所传唤的事，特意叫人来找李改梅，他们也和阿芳一样，动员她转行，别干了。老村长出面给李改梅联系好了工作，只要她点头，马上就可以去上班。
老村长的条件很简单，李改梅去上班归上班，这栋楼还要她兼顾管起来，哪一天拆到这里，她就管到哪一天。
老村长委托来找李改梅的是他的一个堂侄女，嘴巴很甜，比阿芳还会说话，把李改梅夸得心花怒放。对黄贝岭人的好感，李改梅从来没有减少过一分，他们对外来人都好。
“说这里是个村子，实际上早就是市区了，我们随便在哪一条巷子碰见的本地人，都是千万富翁，但是他们从不摆有钱人的架子，不会欺负外地人。”她不止一次地向别人提起，仿佛带有一份责任，要证实以黄贝岭为代表的世道人心。
老村长介绍李改梅去的是一家地产公司，老板和老村长是很早以前就结识的朋友。公司总部在黄贝岭边上的沿河大道，设在自建的小区里。如果李改梅愿意去，公司将安排一个后勤岗位，负责公司一大一小两个会议室的保洁和日常管理。“很清闲的工作，董事长大部分时间在广州，希望是熟人介绍的员工打理，可靠一点。”老村长的侄女特别说明。也正是这句话，触动了李改梅的内心，一种被需要的感觉涌上心头，让她觉得自己还能为关心自己的人出去做事，而不是个被排斥、被驱赶的对象。
“梅姨，要不您跟孩子们商量一下？决定下来了，我陪您去公司报到上班。”老村长的侄女说。
“商量个鬼，不用跟他们商量，”李改梅朗声笑道，“这个我可以做主，明天就去上班。”
“梅姨，您去上班了，好多人找不到您，怕是会不习惯呢。”老村长的侄女说。
“不习惯个鬼。”李改梅脸上笑着，心里却又伤感起来。是啊，二十多年了，要彻底换一个活法，要跟一群人分开，与一个老营生说再见，内心里肯定是五味杂陈。
李改梅嘴巴里虽然硬气，说是不跟儿女们商量，转念却又软了下来。自从上次女儿当着一众亲友的面发脾气，拂袖而去之后，母女俩只通过两次电话，面也没见。
犹豫再三，李改梅还是给胡丹丹打了个电话，把事情跟她说了，要她晚上过来一趟，在家里煮个饭吃，“以后上班了，家里的锅啊灶啊怕是用得少了。”
胡丹丹说，饭就不吃了，不论多晚，都会过来一趟。
“我八百个赞成，早就该把那辆三轮车扔了。”女儿扔给李改梅一句话，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李改梅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她早就明白，胡丹丹、胡根平姐弟俩都不喜欢父母在深圳搞这个行当，他们从来没有觉得，父母靠搞清洁、收废品这个行当养大他们，给他们置业，是不偷不抢光明正大的职业。他们从老家嫌弃到深圳，人到了深圳，翅膀硬了，都自己跑出去，也不愿意在父母的窝里多待片刻。
“好了，从明天开始，不让你们讨厌了。”李改梅心里冷笑道。
吃过晚饭，李改梅一边等女儿，一边收拾屋子。她希望胡丹丹早点来，陪她去东门买两身衣服，出去上班，总得穿得体一点，不能像以前，为了方便干活，总是穿得没鼻子没眼睛的。
不多一会，胡丹丹到了，给李改梅带来了两套夏装，母女俩竟然想到一块去了。说起来，胡丹丹长这么大，自己都嫁人了，这还是头一回给老娘买衣服。李改梅接过衣服，心里暖暖的，似乎一下子把过去那么多年对女儿的怪怨全清除了，所受的儿女之气也都烟消云散了。
胡丹丹逼着老娘把两套衣服都试了试，还真合身。试过衣服，胡丹丹又从包里拿出一瓶香水和一支口红，教她要学会打扮打扮自己，每天出门前，给自己化个妆。
李改梅的脸一下子烧红了似的，说：“都老太婆了，还化个鬼的妆！”
胡丹丹突然抱住她，说：“妈，在我的心目中，你很漂亮很年轻，别再老太婆老太婆地叫自己了！你很能干，我和弟弟是这么看的，我们的朋友也都这么看。不论去公司里做什么，都是你的新开始，你会做人，会说话，人缘好，肯定会有一个新天地，会带给你很多快乐！”
李改梅感觉自己的嗓子哑了，不能开口说话，眼睛也湿了，任由女儿紧紧地抱着。
“没有爸爸在身边，如果你和胡家冲的女人们一样，回到老家去，很快就是一个农村老太太了，你不愿意，我们也不愿意，你都在深圳生活二十多年了，不会习惯的。”说着说着，胡丹丹哭了起来。
女儿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都戳进了李改梅的心里，她都听进去了，没有一个字不赞同的。她不想回胡家冲，也不想那么快老去，只要不回胡家冲，她就可以像年轻人一样工作，她还可以做很多事情。昨天她跟老村长的侄女说，只要公司不嫌弃她这个到了退休年龄的老阿姨，她可以不计较工资，干到六十岁。
胡丹丹帮忙收拾好屋子，准备要回去了。李改梅叫住她，把手里的老手机递给她：“丹丹，你说要用这个手机和号码，妈一时有气，误会了你对爸爸的感情，是妈妈不对。你拿着，明天我去上班了，用另外一个号码。”
胡丹丹接过手机，怔了一会，在老娘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李改梅推了推她，说：“如果有人打电话来，你就说老胡跟梅姨回湖南了。”
李改梅以为晚上肯定会失眠，整宿睡不着，却出乎意料地睡了一个好觉。以前每天晚上都会想一下老胡，或者他自己跑进梦里来，这个晚上怪得很，什么也没有。等她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按往常，那些环卫工的扫地声一起，她就醒了。她睁开眼，伸手就往枕头边找手机，发现手机不见了，一骨碌坐起来，老半天大脑才清醒过来，想起昨晚把手机给了女儿。
李改梅起床，从抽屉里找出那部平时没用的手机，插电充电，然后登录了微信，给老村长的侄女留言，告诉她新的号码。
下载软件、网上转账支付、使用手机银行之类的，李改梅熟练得很。按她的话说是“逼出来的”，儿女们不住在一起，年轻人不帮她，老胡有空只会刷抖音、看搞笑视频，只能靠她自己摸索，慢慢就成了老手。对生活中的新事物，她从来不抗拒，以前和儿子住在一起，她还经常用他的电脑上网查查东西，看看新闻呢。
老手机有老胡的气味，一二十年了，两个人一直都用一个号码，既是对外的业务联系号码，家里亲友们也打这个号码。去年老胡的病情反反复复，不是卧床在家，就是在住院，为了联系方便，她特意去买了个新手机，加了个号码，然而，住院出院，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新手机也没怎么用上，闲在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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