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中总见一身影：巷中灵

小巷的地面上走着人，有些人在这里出生、长大、死去，却从未离开。只要小巷还在，他们就一直在。他们的子女已人到中年，有的垂垂老矣，在屋子里挂着他们的黑白照片，前面摆着香火。逢年过节，子女向照片鞠躬，轻声告诉他们这一年来的生活。他们的照片一动不动。街面潮乎乎的时候，天地就连接在一起了。行走其间，我能感到许多眼睛在眨啊眨。
 
其实巷子并不老。深圳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造城，有资本轰鸣下的高楼大厦，有农民、渔民、蚝民自己盖成的密密麻麻的握手楼，满打满算，所有房子都不过几十年历史。只是，前者更光鲜，后者则粗粝，被称为城中村。一友曰：“十年间我仅去过三次深圳，时间加起来也不足半个月，在我的印象里，深圳是没有街巷的，只有街道。街巷，带个‘巷’字，我们就会想到旧城，显得窄小又有烟火气的那种，而深圳是新城，说句不合逻辑的话，再过五百年深圳也是新城，新城绝不会有烟火气。”抱持这种想法的人，不止他一个。走马观花，在前者的玻璃墙下来来往往，浩浩乎其表，不得见其里。后者的烟火气，就躲在幕墙后面，层层叠叠，兜兜转转，虽经多次拆迁改造，仍占据着这个城市相当比例的地盘。
 
那些自远方汹涌而来，落地生根的写字楼和商业小区、别墅，跟其他城市的同类建筑有着相同的味道，无需下意识抵触，它们确是很多人向往的一种生活场景。但它可以和另外的方式并存，并非二元对立，非此即彼。阴影下的小巷，敦实、茂盛，像灌木一样，介于农地和大厦之间，与曾经的茅草屋有着顺畅的逻辑关系。由此至彼，由彼到此，绝无障碍。亡者有地可安放，还能半夜找回自己的家。
 
在其他城市，小巷多是被甩下的光阴。晒着太阳下棋的老人，摇着尾巴的老狗，卖旧时饮食的摊位，身体上锈迹斑斑，表情麻木。所有事物随着吱嘎作响的牛车远行，不再与宿命作对。而从熙熙攘攘的街面不小心踏进深圳的小巷，却像是跳过水帘洞，突然掉入一片新天地。迎面而来的活力溅你一身。你对萧瑟理解得越深，对这里的小巷就越感震撼。
 
这是一个个自成体系的地盘。站在此端，一眼望过去，手机店、理发店、房屋中介、麻将馆、面包店、彩票店、糖水店、丰顺汤粉店、湘赣木桶饭、东北饺子馆以及银行、超市、影院、各类培训班，标配中的要素绝不会少。或长或短的一条小巷，满足了人们对基本生活的全部要求。如果很懒，于此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亦无不可。招牌下面人流暗涌，脚步匆匆。站在大叶榕、小叶榕、凤凰树的下面，和电单车司机对视一下，他们就不断向你鸣笛，菜市场门口坐着不断打瞌睡的治安员。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仿佛一颗颗豆子，面目相似，却又个性鲜明，白天圆滚滚地溜来溜去，晚上就在自己的蜗居里暂时扎根。他们都绷紧了自己，令小巷始终鼓噪着，丰满着。你绝对不愿意相信，这些生动之人有一天也会死去，成为飘在空中的另一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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