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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想属于自己
作者:张黎明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3 人已围观
没有一双小脚就无法嫁到好人家,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一个女人必须打上了男性社会认可的小脚烙印,就因为要嫁出去,女人的悲哀不得不代代相传。
我访问过一位小脚老人,她还记得四五岁的时候,好像包粽子一样,用布把脚固定在一个拳头大的范围,要生长的脚变了形,所有的脚趾的骨头都成为一团,每天晚上都疼得无法入睡,睡了也会半夜痛醒。如今我们穿小一点的鞋子都会磨破皮磨出血,足以想见不让脚生长那种痛疼钻心裂肺,没有人可以忍受却一定要这些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忍受。这位老人还是女孩的时候,不知道哭过多少次,然而她的母亲逼她,打她、才制造了这一双男人喜欢的小脚。
在这停止生长的过程中,女人的人格也停止了生长。中国有一位男人辜鸿铭这样认为:小脚之美是中国对世界文明的一大贡献。
是啊,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把女人的人格、本能强行裹在又长又臭的脚布里不说,还要强加上"美"的称号。
当然从某些男人的角度来说:女人的脚越小越美,女人越没有人格没有自尊越顺从男人越好。这就是他们的美。
如今还有这样的男人吗?
女人的弱,仅仅一双小脚就足够了。不说了,并非因为有很多人说过写过。仅仅因为这是一个整体里面最显现的,最容易被人关注的历史事实。
我要继续说的却是女人中的强者。众所周知,客家女人是从来不缠脚的,她们在整个中华民族的女性当中可以说是喊出最强音的,然而她们也从来没有脱离过三寸金莲的阴影。
我就从这些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说起,我的身上流着她们的血。
我的舅婆——
我在那三层楼房住过,很大,很开阔,有阳台,屋檐门楼还雕龙刻凤。那是我在番邦的舅公寄钱回家乡修建的,应该是1938年以前的事情。
五十年后,这幢房子在同房同宗的上十户人家的楼房里面依旧是最气派的。
我很小的时候从城里回乡下,在乡间住的日子,天天有人问谁最好?"大舅婆。"还记得舅婆伸出粗糙的巴掌,里面有一个温暖的香红薯,我一口咬下去,咬了红薯也咬了她的指头,我怕她伸出巴掌,不想她一手搂过我。我和弟被她抱进那两个筐,在河中晃荡,薯香和笑声呛满了胸膛。我说我们是飞机,弟说是小船。我们笑得越响,她的脚越像鼓槌,敲打着河床,又快又急,把那些小水柱、小水花全都敲打出来。蹬过河,我们还是不下来,手抓着箩筐,生怕被揪出来。舅婆挑起筐就走,只要我们想坐多远她就走多远,我们一路晃一路笑。我多么愿意永远地坐在箩筐里。
凉帽帘拂抚着她的脸,我觉得她像仙女一样好看。有一回我睡着了,醒来时躺在她怀里,她的脸比煎饼还热,贴着我的手,指缝里有湿润的东西,我看看她,她的手钩起袖口拼命搓自己的眼,我想她在哭吗?"舅婆,你在哭吗?"她摇摆着头,咧开嘴,像吐出味道很苦的中药,有一丝很怪的笑传出来。她多么喜欢孩子,可她没有孩子,也不可能有孩子。
那年头不知道她哭什么,不清楚屋里怎么只有她自己。如今全明白,她是在哭自己的命。她圆房的时候还没来月经,圆房没几个月,大舅公远渡重洋,几十年没回过家,在那头有了另一个家。
那一年,外国有十多间超级市场的舅公回家了。他靠在屋中唯一的躺椅上,双手抚着椅子的把手,向辈分小的族人微笑。谁也不注意像细竹竿一样纤弱的大舅婆,她默默无言地挑了一担又一担的水,天气很冷,风像从笛子吹出来的尖叫,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唐衫,赤裸的大脚冻得通红,一步一步走在坚硬的石板路上,好像这事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水缸满了,她木头般坐在厅堂,看着大舅公带回来的花花绿绿的糖果,看这来来往往的众人,只是她从不看大舅公,连斜一眼也没有,好像他是个透明人。大舅公却不时打量她,还喊她的名字“娇”,她一动也不动,像什么也听不见。
他也不再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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