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属于自己

我没有责备我的祖母撒谎，她的一生中，也许只有这时候，她才说出了最想说的真话。是的，她希望那个压迫自己的男人死去，这是她唯一的反抗。我先生的外祖母——

今天她还活着，正好100岁。她的生活经历也不算复杂，结婚，丈夫去世，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女孩去当童养媳，两个男孩，大的送人，小的跟着她改嫁。

她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但也不能改变和从没有谋面的男人拜天地的命运。每当丈夫拳打脚踢的时候，她敢用自己的拳头让那个男人抱头鼠窜。可是当男人死去后，她才发现可以愤怒地拳击一个男人，却无法抗拒这个世界。她说：“天下大雨，你只能找一个躲雨的地方。"

这个躲雨的地方还是男人，她想活下去，就不能不重新嫁人。

后来她一连生了两个，是女孩，在女孩呱呱坠地的那刻，也就是确定是女婴的当下，她就把孩子扔到尿缸里，拿起脚下的胎盘脐带烂布，压在那个生命上，直到啼哭终止。她自己活生生捂死了自己的女儿，且一连两个女孩都是这样被执行了死刑。

今天的我是不能想象一个母亲如何把自己的亲生孩子放入尿缸活活闷死的，不是不能想象，而是一想起来就感到呼吸困难的感觉。

当年的细节残忍得令人难以置信，连复述我都觉得困难。其实你想象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而且是你的孩子，你如何下手？只要心里还有一点希望，一个母亲都不会下这样的手。而她偏偏下手了，这下手的一刻就是最为哀痛的一刻。这时候的手不是手，而是母亲心上的刀，这把刀砍杀的正是母亲自己，她一刀一刀地砍，直到那个刚刚诞生的生命死去。孩子死了，母亲也死了，绝望了，并非绝望，其实母亲根本就没有活过，即使让孩子生存，也同样像母亲一样，不过是活着的死者。

这手胜利了，这已经不是母亲的手，这社会的手先杀死母亲，然后是刚刚诞生的孩子。

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多如牛毛。

多少年后的今天，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生活困难不能不这样做，为了活着的儿子。

我问：如果这是个男孩，会弄死他吗？

她答：不，他们家里人也不许我干，只有是女的，你弄死十个八个也没有人管。

她说过一句话：做牛做马都不要做女人。她也说过：男人是猪狗不如的男人。她的话应该代表了那个年代的普通女人的想法。

我在珠江三角洲出生长大的，我知道珠江三角洲有一群特殊女性——自梳女。

1986年，我被这群女人的故事深深吸引，我渴望知道她们不结婚的原因。我寻找过她们，采访过她们，活着的已经所剩无几，不知道活到今天的还有几人？十多年前我亲耳听到的故事依旧很清晰。

这一群珠江三角洲的女人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和压迫她们的男性决裂，向世界宣布：她们只属于自己。

她们给自己起了个名字：自梳女。所谓自梳就是把标志未婚待偶的长辫子盘在头上梳成髻子，表示不再是少女，不求偶成亲，终身不嫁。自梳的仪式严格庄重，立意"自梳"的女子像结婚那样择取吉日，宴请亲友。

这一天，立意"自梳"的少女在几位已经梳起的女伴的陪同下，划了小艇，在滔滔的江水中，小船上的女人们一脸严肃，那些即将"自梳"的女孩会低垂满头黑发，让女伴们认认真真把它编成辫子盘在头上，成了发髻。自梳女把自己盘起的髻叫作“英雄髻”。然后点起灯笼，回到村里还必须拜北帝拜祖先拜父母，鸣放鞭炮，最后请亲友吃一顿饭。仪式和结婚一样，也像结婚一样收受亲朋的贺礼。

她们成为一个团体，一个被默认的团体。

早在100多年前，在南海西樵简村，中国的第一个螺丝厂在此建立。众所周知，这里曾经有一位康有为先生高唱过中国改良的歌。自梳女的形成与此是否有直接关系？

我想更具体地探究她们是如何形成的。我采访了珠江三角洲好几个这样的桑基鱼塘小村落，没有人可以说清楚，真正的起源在哪里仍然是个谜。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她们都是这些乡村的养蚕女缫丝女工，她们没有多少文化，她们的反抗情绪并非来自教育，而是来自本能。她们不愿意像其他的中国女人那样嫁人生孩子，当时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尼姑，她们竟然找到了另一种生存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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