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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母亲相约在冬季

作者:卡雅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3 人已围观


母亲倒是不止一次地讲奶奶不会享清福,说三姑请老太到北京,住几日就哭闹,老姑请老太太到天津,每晚要她洗一洗清朝末年裹小的脚,她就埋怨老姑没人情味,上班锁老人坐大牢,不准串门聊天。不几日她又回到乡里。老太太倒高兴起来,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母亲听婆婆讲那种话,会捂着半张脸偷笑。如今婆媳如出一辙,我也像姑姑们一样留不住母亲,就像故乡留不住我一样。

不过,我发誓,冬季母亲不宜在老屋过。我要带她到南方,那里没有冬天。深圳的土地在我脚下踏了四年,我也没有接来母亲。一次次经历求职、择业、敬业、倒闭和失业的日子,没有安稳的生存环境,我对母亲许了个空愿。我拥有的只是在岁月中匆忙地行走,脚踏实地干,凭自己的能力创业。而岁月很大,我没有辉煌的业绩可以向母亲汇报,因为与岁月抗衡,人是弱小的,但在每一天里,人又是强大的。带着满怀的希望与失落,我得到的只是人生存所必有的固定的居住空间,这是应该的。仅有这点暖色就够了,我想让母亲与女儿共享。

我拍一拍胸,让震颤的心房稳住。把心里的话,当面向母亲说个明明白白,让她老人家享受南方的阳光。南方与北方不一样,这里终年不见雪。然而,我对雪并不陌生。

一九八六年春节,我曾强迫自己回家乡过春节。当我隔着车窗,又见到平原的雪,便急忙下车,踩着灰蒙蒙摊开的大地,携着行李与雪共舞,走了很远,才见到久违的故乡。庄稼的秸杆围脖似的包着院墙,告诉人们还有人烟。雪把寒冷传递到肌肤,不一会儿脚就冻麻木了。那会儿,我扶着披满雪挂的树,一脚踩下去,就成了雪人。背着一身白雪,站在院门,我看到先前的枣树,在深冬里还吊着血红的果子,那血色红透我眼。香椿树干裂着皮,香脂溢成褐黄色的亮汁,像老人的泪,树干粗了一些。黑柿树不见了,窗户那儿显得空荡荡的,白鹅卧在积雪上伸长脖梗儿高门大嗓地喊叫着陌生人到来。

这时,纸窗上仅有的一块玻璃镜面晃出母亲的脸,又突然不见了。门打开时,母亲站我面前,我怎么会高她半头呢?母亲几时又这么瘦小呢?她的背什么时候又这样弯如月牙?一连串儿的疑问,还没来得及发问,室内仅存的一点烟气呛鼻而来,冷风让母亲咳嗽得又深深弓着腰。母亲再不是心目中那种高大的样子,或许这就是成长的悲哀。

我无能为力限制母亲不衰老,就像我不能限制自己的孩子长大一样。家中炉台掉了砖,泥灰浮一层,风箱上还盖着我当年亲手用水泥钢筋打制的水泥板,水泥板上还依稀看得到我画下的一朵荷花与一屋金鱼。痕迹依在,旧事重现,我的视线模糊起来。墙壁重新抹上一层白粉,又被熏黄。顿时脑子里冒着蒸腾的白水汽,又想起小时候一掀锅盖,热气舔着黄土墙冲上屋顶,锅里的饭总有沉淀的泥沙留在饭碗里,吃下不少“墙壁”,个子照样高大,奶奶的“泥人说"倒也真实。人以土为本。

家乡,童年的美丽哪里去了?景象依存,可情趣皆无。我明白自己成熟过度了,这不能说不是一种人生的大悲哀,我的心又沉重许多。怀念那份童心的消失,更为母亲晚年享不上福而心酸。在条件那么差的乡里,她却自足自乐。她的不幸就在于她不在乎自己的不幸;她的幸福也就在于不在乎自己的幸福。既然她幸福地认为生活得比乡邻好,女儿也不再干涉她的幸福。

外面的世界很大,城乡差别很大。

母亲不是不知道。她是大家闺秀,见过大世面的。一九四九年国庆大典时,母亲也在天安门广场,灌了满耳朵的军乐声、礼炮声。可母亲不会忘记困难时期养育了自己的土地。这观念根深蒂固,她不会背叛。她的户口从城里迁回去,落实政策后,儿女们又把她的户口迁到城里,可谁也迁不动她的身,终归户口又迁回去。母亲在岁月里,要把她的“乡史”写完满似的坚守阵地。

过了许久,我也没实现曾经的诺言。我慌慌地揣着机票,正赶岁末的一趟班机,去营救母亲。我的愿望落空了。
她躺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地说:“九七”香港回归后,看时局而定。这话叫我吃惊,母亲居然以政治家的口吻决策她是否来深圳,我确确实实不懂母亲了。这时才明白,她的心很大,并不只是油盐酱醋柴。

在侍候她的日子里,我断断续续从她口中得知不少稀奇的事,上至中央下至百姓,她居高临下地说了不少见解,中央领导人的名字,比我还熟。母亲不是一个平庸的女人,而她为儿女,还是牺牲了自己的工作。生命是重要的,一颗有生命的心更能包容宇宙,岁月也盛不下的。每个人只有一次生命,都是为自己而活着。可世界上千千万万的母亲却超越了这界限。在岁月里,我们听到一种博大、宽容、慈祥的声音,在我们头顶的上空回响。

相约在冬季,母亲还是不来深圳。我心深处,只好祈祷母亲四季相安无事。这话既无分量,又无价值,仅有人情味。

寡淡得很!

在最后与母亲告别时,我又说,深圳是中国现代都市的体面,您老应该去看看。过去有人说:莫斯科的体面靠上帝,北京的体面靠皇帝。北京的气派您是熟悉的……还没等我说完,她老人家又开口了:深圳的体面,靠邓小平。母亲很清醒,即便从地狱之门回来,也不糊涂。我再劝说什么,等于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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