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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垒三章

作者:远人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6 人已围观


但我没看见金黄色的落叶,所以我不愿意相信我此刻看到的就是胡杨。

树林中有条小路,路面铺着曲折走廊,走廊不是水泥铺就的,是由一片片树木制作。沈苇兄带我步入走廊。越往里走,我越感惊讶。胡杨林虽然叫林,终究还不是想象中的密林。这里的每棵胡杨都保持住各自的距离,独自挺拔。西北地大少雨,眼中所见,每棵胡杨都站立在干裂无草的大地之上。“大树之下不长草。”这是罗马尼亚雕刻家布朗库西的名言。他说的“大树”虽指罗丹,放在这里会更恰如其分。我没看见哪棵胡杨树下布满草叶。每棵胡杨就是每棵胡杨。若仅仅如此,胡杨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真正令我惊讶的,是这些胡杨不论如何千姿百态,每一棵都长得非常扭曲。我猜想,那一定是从它们发芽的那一天开始,西北的风便不断地吹刮它们。我忽然体会到,很难有什么可以迎风生长,生长的却可以顺着风势,哪怕长成被风雕塑成的样子,也最终会是自己的样子。风是看不见的工匠,也当然手执看不见的工具。也可以说风的本身就是工具。这些胡杨被风塑造成型,让我最终看到的却是胡杨最内在的坚实。因为风只能塑造它,不能摧折它。不能被风摧折的,一定是最坚实的。所以这里的胡杨,没有哪棵不坚实。

这是我的感想吗?这又算什么感想!说它们坚实,也容易令没身临其境的人产生误解,以为我看见的胡杨根深叶茂、绿意缠身。事实恰好相反,这里的无数棵胡杨周身没一片树叶,只是光秃秃的树身,树皮尽褪,四处开裂得像经过无穷岁月的刀削斧砍,展现出自己坚硬的动作,像人、像动物,尤其是伸出的枝丫,干枯、破裂,突然地小到末端。但不用多看,更不用猜测,那些枝丫一根根充满力度。越是枯瘦的,越是见出力度。它们的周身上下,都只能和语言中的“沧桑”对应。有哪种沧桑是虚弱无力的?此刻的天空高远、深蓝,那些胡杨的枝丫就在深蓝下变得道劲。我的惊讶也变成了惊骇。我走近我看见的最粗壮的那棵。在它脚下,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人给它取的名字。名字不重要,我还是这么以为。所以没必要写出来。我知道它叫胡杨,就已经够了。它浑身几乎没一块完整的树皮。甚至,在它十分之九的躯干上,我也找不到一块树皮。它是裸露的,在荒凉中,在旷古中,在无穷的时空中,它裸露出自身——苍劲、威严、扩悍、磅礴——这些词过分吗?

点也不。这是它活着的本质。或者说,它活着,就为了证明生命的强度。具有强度的生命不可能不磅礴。
看见它时我有过误会。我说:“它没有树皮。”沈苇兄笑了,走上来摸着一处像是灰尘落满的地方,说:"这就是树皮。树没有树皮会死的。”这一次,我没惭愧自己的无知。它显示的生命感对我本就是一种震骇。人无知才会震骇。我走近细看,那里果然是树皮。它只要这一点点,一点点就可以让它证明自己,一点点就可以让它光秃的另外一面长出绿叶。它的另一面果然绿叶无数。沈苇兄继续告诉我,胡杨树的奇特还在于它能够同时长三种树叶,一种像柳叶,一种像枫叶,一种像杨叶。我觉得不可思议,三种形状的树叶居然集于一身,与其说是胡杨的奇妙,不如说是胡杨独具的奇迹。

一圈胡杨林走下来,没有哪棵胡杨不是如此。没有哪棵胡杨不值得细细描绘。一圈下来,我们重新回到车旁那棵横卧的树前。又一次坐在上面。我这次注意到了,这棵胡杨横卧于地,没有一处显得枯朽。胡杨就是如此,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烂。我又想起电影里的千万落叶来,那些金黄令我心仪多年。我今天没看到它的金黄落叶。沈苇兄说要到十月,这里的树叶才片片变黄,再看不到一枚绿叶。只要一夜风吹,胡杨林便满地金黄了。我伸出手,像是无意地敲打这棵死去的树身。我忽然觉得,没什么好遗憾的。如果今天就是满地金黄落叶,我怕我会忽略胡杨最粗粝的生命本身。

2013年8月28日凌晨草于乌鲁木齐
选自《新疆纪行》,新疆人民出版社,2014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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