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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南大道（二）
作者：戴斌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底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30 人已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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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那撕成两半的边防证，这时在床上生小孩的小菊多么希望有一个像那武警一样有力的人，把自己撕成两半。小菊想，就一手抓着一只脚，往两边一撕，把肚子里的小孩子抖搂下来。小菊想着就伸手去掰大腿，可是哪里掰得动啊！
小菊长叹一声放下大腿，脑子里电光石火一闪，蹦出一个词：胎位不正！小菊从来没有用过这个词，但这时这词既然蹦出来了，小菊马上便用两手摸着腹部两边，估算着胎位的具体位置，试图将胎位扶正。但她根本就不知道胎位到底正还是不正，于是先往左边扶扶，接着便往右边扶扶，后来因为痛，小心翼翼地扶便变成摇了，像要摇落树杈间结实的榴莲，左一摇右一摇，左一摇右一摇，然后按住腹部往下推。但一阵阵割心似的痛像是抽掉了她的筋，她的手脚全变得不是自己的了，像是篝火堆里的木材，一头燃烧着，头在火苗外咝咝地冒着白色的树浆。
痛啊，妈妈，为什么这样痛呀！妈妈！
为什么我老生不下来？小菊想，该不是被路精缠住了吧。小菊记得小时候邻居大嫂生小孩，也是老生不下，痛得在床上猛叫。后来她老公在外面砍了一枝桃丫回去，在房里到处乱打，边打边骂，过不多久，果然便生了。小菊和一帮小朋友透过门缝往里看，既害怕又好奇，终于等到那哇哇的哭声了，便高高兴兴地洗了手，站在门外，等着房里的老人出来发红蛋。但出来发红蛋的老人却先找男孩子要童子尿，老人捏着一只碗伸到男孩们的胯下，说，谁屙了尿就给谁红蛋。男孩子们于是争先恐后地往碗里屙尿，有的很多，有的只有一两点，他们都得到了红蛋。小菊有尿，但老人不要女孩子的，不过最后老人还是给每个女孩子也发了红蛋。
小菊的记忆在红蛋上一闪而过，长久停留在那枝桃丫上。桃丫压煞、避邪，她自小就知道，当然乡下孩子没有不知道这些的，可是现在到哪里去搞桃丫呢？没有桃丫有铁也行，小菊记得一个人到山里去砍毛柴时，常握着钩刀给自己鼓劲说：手中有了四两铁，不怕鬼打劫。想到铁可以压煞，接着小菊便想到剪刀了。事实上乡下最常见的是将剪刀挂在蚊帐钩上，或者将一只鞋子翻过来，形成一只圣卦，作为不被鬼迷的最简单措施。
小菊想把鞋子翻过来，但无法翻转身子，试了几次都不行，便开始摸索剪刀了。小菊原来买过一把剪刀，就放在床角的席子下面，小菊一摸便摸到了，于是拿在手里，在空中舞了几下，便放下了，她本来想多舞几下的，但实在没有力气，一把小小的剪刀像是有万斤重，她不得不放下。小菊心里说：“路精，路精，我不怕你，你不要找我……”
小菊听过很多鬼神故事，但从没有梦见过什么，就那天莫名地梦见深南大道成精后，脑海中便总有梦中的那个影子：一个笑眯眯的小老头，舌头一伸一缩的，一伸便是一条大路，一缩整条大路便含到他嘴里了。由于这影子总是在她脑海，小菊便深信不疑深南大道确实是成精了，但她一点也不怕那路精，因为他老是对她笑眯眯的，善良而慈祥，特别的亲切。
当然，有时小菊也动摇过，因为她毕竟没有到过深南大道，路精怎么可能找到她呢？
那次小菊交了五十块钱后，武警便放了她。走出关口，她才感觉到膝头发软，走路磕磕绊绊，她一边走一边游目四顾寻找阿珍。但哪有阿珍的人影？她依稀记得她被武警带走时，她后面的那条长长的队伍迅速散去，跑到了其他槽道。阿珍当时就在她身后，犹豫了半刻，转身朝外急急走了。
小菊找了很久找不到阿珍，心里急得要命，眼泪又要流出来了，但她极力忍住。小菊想不如先坐车回去吧，于是走过马路去坐车，一到候车站，阿珍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了，笑嘻嘻地就站在小菊面前。小菊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放开了，一直忍着的泪水这时也打开了闸门。坐到车上，阿珍说：“他们把你怎么了？”
小菊说：“他们罚了我五十块钱。”
阿珍说：“把我吓死了，看见你被抓进去了，我吓得要命，跑又不敢跑，快快地走出大门，一头撞在一个武警身上，嗡的一声，我全身就像个大爆竹炸开了，就要倒，好在那武警把我扶住了，又把我放开了，我跑过马路躲在候车站后面，一动不敢动……你知道我身上怎么了吗？”小菊说：“怎么了？”
阿珍悄悄在小菊耳边说：“我裤子都尿湿了。”
通过这次历险后，阿珍说什么也不去看深南大道了，跟她一说到深南大道她就烦。她说：“不就是一条路么？有什么稀奇的，不去看也不会死人呀，有什么好看的。”
阿珍又说：“不就是一条路么？去看一下为什么那么难？好像是去外国似的。难道那路上有金子捡？”
阿珍劝小菊说：“你也不要去了，我们厂两千多人，有几个去看过？不信去问问，包管没有两百人去看过。”
小菊不死心，还是想去看看，表姐的话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小菊知道她自己不久就会回到乡下去的，过她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像她母亲那样，一过便是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出来看一眼深圳了。小菊安于命运的安排，但也想在后半辈子宁静的生活中，当她看着天边的云彩时，有一个回忆，让她想起年轻时的事情。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小菊不敢再到市场去买边防证了，她到派出所去办。星期天她有时间时，派出所的办证员不上班，于是她只好在星期一时请假去办。她曾跟着工友到派出所去领过被抓起来的没有暂住证的老乡。小菊走进大门，手里紧紧捏着厂牌，生怕掉了，她知道如果没有了厂牌，她就会被抓起来的，
因为她也没有暂住证。她不知道的是她办暂住证的钱其实厂里每个月都从工资里扣除了，然后将其中大部分钱交到了派出所，派出所便见该厂的厂牌不抓人，未交给派出所的部分自然是厂里有权的人私分了。
小菊走到派出所靠右的玻璃窗前，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知道她是办证的，便说：“小姐，我要办个边防证。”
小姐看了小菊一眼没有说话。
小菊又说：“小姐，我……”
小姐说：“你什么？”
小菊说：“我要办个边防证。”
小姐鼻子里冷笑一下，说：“你是哪个厂的？”
小菊赶紧将厂牌从小窗口塞进去，厂牌掉在桌子上，小姐歪头看了眼厂牌，说：“你要办个边防证干什么？”
小菊说：“我……我……我想去看深南大道。”
小姐说：“神经，别人去办公事都没有边防证，你看深南大道！真是神经。
走吧，边防证办完了，没得办了。”
小菊说：“那……”
小姐说：“那什么那，没有了，走吧！”
小菊只好伸手进窗去把厂牌捡回来，不敢说什么，低头往回走。走到派出所大门外，一个穿横条T 恤的青年男人从里面追上来，对小菊说：“小妹，你是要办边防证么？”
小菊看着他没说话。
T 恤青年又说：“包在我身上，我替你办，你没看见我是从里面出来的吗？我是专门替人办证、取人的，跟派出所的人关系好得不得了。我替你办一百块一个，替别人都是两百块的，可以先办证后交钱。”
小菊好像是在里面见过他，当时他在左边的窗口和里面的人说话。
T 恤青年又说：“想起来了吧。你们厂的人有很多找我办过了，我什么人的证都可以办，别说你只是想去看深南大道，有一伙专门在里面做贼的人，他们的证也都是我办的，你知道么？”
小菊说：“为什么要一百？”
T 恤青年说：“假的都要五十，这是真的，真的当然要一百了。”
“我怎么知道是真的？”
T 恤青年说：“我带你去找里面的人，他给了你证，你再给我钱，这样不会假了吧？”
T 恤青年带小菊进了派出所，在另一栋房子里见着了一个穿警服的男人，男人一见小菊，两眼一亮，说：“骨骼蛮壮实的。”又伸手捏了捏小菊的胳膊，说：“肌肉也结实。”
小菊的个子比较高大，又长期在乡下劳动，挑一百多斤都不是问题，所以身材是蛮结实的，尤其是那两只圆滚滚的胳膊和粗壮的大腿，看上去就像是个运动员。另外小菊皮肤黝黑，额头窄窄眉毛粗粗的，脸庞虽是圆脸，但圆得有一些扁。因此，厂里从来就没有人打她的主意，小菊也就从没有听到过赞美了。这时一听那警察的话，看着他那想咬她一口的眼光，心里异常舒坦，胸膛里就像是有一壶满满的水在左右摇荡，水花打在心尖上，心尖便痒痒地一跳一跳。小菊定眼看那警察，三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偏瘦，下巴尖尖的，长得虽然不怎么样，但让小菊感觉到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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