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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新生代:消费话语下的“反欲望”叙事
作者:王素霞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新都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31 人已围观
三、“活着”还是“死去”:“欲望”与“尊严”的对峙与挑战
大都市的生活让理性的心理状态和货币经济形式相互强化,它同样也可以唤起现代人的激情,因而具有了两面性:一方面使一种非常一般性的、到处都同等有效的利益媒介、联系媒介和理解手段成为可能;另一方面又能够为个性留有最大限度的余地,使个体化和自由成为可能。都市是一个异化和非人格化的场所,具有两面性:一方面,现代生活不断地对个体进行刺激,鼓吹个性,“它们仿佛将人置于一条溪流里,而人几乎不需要自己游泳就能浮动”;另一方面,个性的保持难以为继,它被劳动分工、物质生活吞噬了。这种将个体齿轮化的都市生活,厌世和激情、自保式的算计和高傲的卓尔不群,不同的个体造型都在都市舞台上上演。
在深圳年轻一代小说家的纹理经脉之中,其文本的内核呈现着这个时代共有的断裂、焦虑、不安、奋进等印痕,他们很少思考,似乎思想不是他们的专项,他们只是大胆地宣告,世界变化太快了,要追上这列变化列车,深圳这座城市为生活在其中的人物铺垫了大量的变化之可能。生活在其中的人物,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因此,在这类作品中,被扭曲了的“时间”常常以变化的姿态进入人们的心灵,人们常说“以前”是多么的美好,而以“残酷”的现实及不可知也不可料的未来作赌注,使生活得以延续。所以在这类作家的作品中,我们会发现,“时间”可以随时毁灭人的情感与美好的人性。那种以坦诚、率真的口语直奔叙述中心的词汇,表达了作者敞开的精神求索的叙事策略,在带来强烈的感官刺激的同时,它们的汇聚,标示了深圳“70 后”乃至“80 后”既迥异又类同的写作心理和生存体验,并在多种的呻吟声中合并了深圳“青春叙事”的同类项。
(一)“家”非“家”式的背叛与逃离:集束式的婚恋变化轨迹
这类文本不像新生代的小说,弥漫着白领阶层所具有的雅致、高贵的气息,又混杂着酒吧文化所浸润的慵懒、随意、昏睡、沉迷、疯狂、跳跃的精神品格。这类文本充分玩味着新世纪以来深圳所特有的消费文化,并探究这种消费背后所隐藏的“辛苦”与“辛酸”,以全身心的笔力透视在深圳暂时“坐稳”了的“家”所囊括的脆弱、冷漠、易变与不安。这样一种抛弃“时尚”与“欲望”之体的书写,实则是想反观快乐消费背后的人性痛苦与纠缠。这是一种灵魂无处皈依的“家”非“家”式的背叛与逃离。
比如毕亮、厚圃、钟二毛的深圳系列小说,尤其是与婚恋题材相关的小说,若连缀在一起,颇有历史感,这种感觉不是某一个人的,而是一种集束式的年轻人的奋斗史及婚恋变迁史。毕亮的《百年好合》《在深圳》《放下》《大雾》,厚圃的《契阔》《橱窗里的女人》《闭上眼睛你能看见什么》,钟二毛的《小中产》《旧天堂》……这诸多作品中,汇聚了青春时期浪漫的爱情、不平凡的奋斗,也呈现了男性的出轨、女性的焦虑与恐惧,更别说孩子的压力、工作的危机、房子的挤压等诸多元素的乘虚而入,由此彰显了年轻一代在被欲望、诱惑等层层包围与逼迫下,自我的丧失、浪漫的虚空、爱情的破灭等极其不安、焦虑,甚至绝望的叙事,其间不乏对对方的美好却凄苦的回忆,因为没有谁能将时间倒流。所有的情节都是在一种支离的状态下缝合的,包括人的回忆、情绪、动作、语言。所有关于从前的浪漫传说,在深圳这样的都市里,脱掉了美丽的光环,拔除了永恒的谎言,时间是碎片的,生活同样是碎片的,支离而变形。
( 二)“在路上”的精神荒芜
汪民安在《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一书中总结了西方都市美学关于现代性理论的一个发展历程。书中强调,波德莱尔对都市充满无限的激情,他在其中寻找着一种现代都市生活的现代性,这是19 世纪工业时代下的现代都市:巴黎。他认为现代性就是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不变。他到处寻找现实生活的短暂的、瞬间的美,寻找读者允许我们称之为现代性的特点。在他看来,现代生活和审美在短暂性、瞬间性和现实性中融为一体。现代性既指现代生活的短暂性和偶然性,也指艺术和美所体现出来的短暂性和偶然性。最后一个隐含的论断是:对现时生活充满孩童般的体验兴趣的现代人的现代性。现代人、现代艺术(审美)和现代生活是波德莱尔现代性中另一个三位一体,它们缺一不可。这样的现代性,“在对转瞬即逝、昙花一现、过眼烟云之物的抬升,对动态主义的欢庆中,同时也表现出一种对纯洁而驻留的现在的渴望”。
半个世纪后,西美尔在柏林发现了这个特征,他在《大都市与精神生活》中说:“都会性格的心理基础包含在强烈刺激的紧张之中,这种紧张产生于内部和外部刺激快速而持续的变化……瞬间印象和持续印象之间的差异性会刺激他的心理。”这就是大都市所创造的心理姿态。正是这种瞬间印象对人的持续作用,使现代都市人同乡村人迥然有异,将后者置于一种稳定、惯常和缓慢的节奏中,而前者培育了一种独特的器官使自己免于受这种危险而瞬即的都市潮流的意外打击。因此,这种器官必须麻木不仁。这就是冷漠、厌世和对对象的惊人的不敏感。他们将瞬间性作为都市现代生活的特点。但是在波德莱尔鼓励现代生活充满激情的地方,西美尔却发现了乏味的反激情的算计。
艺术家从瞬间性中发现了美,但普通的都市人正是为应对这种瞬间性和不可预见性而发明了世故、冷漠和算计。这在后新生代的作品中表现为一种“在路上”的无所皈依感与茫然无措的迷失感,从而使作品充满了一种非时间性的沧桑与悲凉。
蔡东的《净尘山》是一篇描述深圳青年“在路上”的精神痛楚的“绝妙好辞”。
在深圳打拼的张倩女虽然工作环境不错,工资待遇中产,但因肥胖一直忍受白眼与歧视,虽历次减肥也不能达到可人眼目的目标。在与人相亲之中不仅备受白眼,无法引起异性的青睐,在同学聚会中也备受打击:“人群中,她极易脱颖而出,那身架那膀子,在拳击手里也算强壮的。胖能让一个人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把秀气的葱管鼻变成蒜头,让纤巧的瓜子脸化作面盆。胖是‘少女感’的致命敌人,无论芳龄几何,胖子必是大妈。”
与之相反,同学“潘舒墨住在下沙村的农民房里,高贵富丽的深圳在这里急刹而止。潘舒墨打开门时,一脸窘迫,像被人撞破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丑事。单房里的家具粗陋不堪,贴木纹纸的两门衣柜,浸透了历任房客汗液、看不出原色的床垫,床头挂几个铁丝衣架”。就是这样两个同处尴尬境地的人,在人生下风口处相遇,惺惺惜惺惺,各取所需。他们中的一个“被焊在了下沙村。这是消磨志气的地方,让人意兴阑珊。最消沉的那段日子,我特别希望,希望天降横祸,一辆玛莎拉蒂冲过来撞上我,如果幸运的话,不死只是半残,我不告富豪,肯定选择和解,这本来就是钱能解决的事。我一有钱,就买房置业在深圳定居!”“倩女,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急!我多想混出点名堂!我特别恨那些嚷嚷着房价还涨的人,今天买下自己住了,明天就盼着涨,虚幻的财富也能叫人疯狂。我没有自己的房子,像私处袒露在空气里,没有自己的房子比得了性病还羞耻,还无脸见人。”另一个,也就是张倩女,“想起了自己的羞耻。相亲的男孩用指控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是不洁的、有罪的,他们的神气里,透着唯恐被她沾上、被她缠上的机警、冷淡与小心翼翼。有个男孩怕她不自觉,还敲打她说:在动物的世界里,雌性过于肥胖,是对所属物种的犯罪。足够了,羞耻,就是她和潘舒墨的信物,他俩的山盟海誓,远比众多城市男女精算得来的婚姻更经得起推敲”。
“她从视觉上摧残了他,她五花三层的身体让他恶心欲呕。她的后半生将在徒劳的减肥中度过,永无成功之日。然而,他试探着拥抱她时,蓦地起了个念头,也许,他抱住的,是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这感觉让他怦然心动。她温厚善良,透着工科背景的沉稳朴实,她在全球著名的通信公司担任项目经理,年收入三十多万,她将带给他梦寐以求的真正意义上的城市生活。想到这里,他立刻变得很软弱,在审美上毫不犹豫地变了节。他们翻来覆去地想,到最后,几乎是怀着必然牺牲的悲壮感,毅然决然地、热烈地接纳了对方。”
因为他们要在这座城市里生存,要继续打拼,又无法忍受各种不成功所带来的痛苦与抑郁,就要选择一条捷径,各怀鬼胎,各自解脱。这种城市爱情,显示了一种非时间性的老到、早熟的风霜与苍凉。这是一种对感伤、怀旧的追逐与无法把握城市巨变所能承受的杂糅的味道。而这种成熟却是时时受挫、漂泊、流浪的结果,与“城市”这一无限空间的随意迁移、四处流动息息相关。正是由于都市生存环境的任意转换,心理伤痕逐渐累增,年轻的心灵过早地承受空间变迁所带来的精神压力,那种疲惫、乏味、厌倦、尖叫、痛楚与不安,往往失去稳妥的依托,形成羽毛般的飘浮感受和绝望的孤独沉寂。这是对自己生命历程本身的困惑,是一种“在路上”的过程,既没有对传统的负担与守护,也缺乏对现实的热情与未来的希冀。他们拥有的是“乖,不捣乱,擅长和解,默默挣钱,训练有素的隐忍”与“压抑”,这是这座城市带给他们的礼物。因为大量的能在深圳立稳脚跟的人,比如像“项目组的同事……他们实诚、一根筋、肯下力,这都是年轻人才会具有的美好品质。年轻的工程师们也面临着各自的困境:发量可疑、颈腰椎病、在重复劳动中深陷和坠落、既无时间也无热情保有和发展一点自己的兴趣、被富足安稳的生活牢牢控制而一点都不敢动……”。
城市的巨变与内心的焦虑导致人物缺少了青春的活力与生命的质感,他们只是“活着”,顽强又世俗地生存。尽管“张倩女注意到,饭桌上的矿泉水瓶里塞着一蓬血红色的火焰般的野花,窗下又挂着一串手工编织的风铃。显然,小屋的租客在困顿之余,依然对生活有所期盼,有一颗热爱和讲究的心”。“二十七岁的梅雨之夕,父亲倜傥地摇着素纸扇,用一出出浓情缱绻的折子戏,注释着爱情亘古不变的魔力。艳丽的红尘卷轴在她眼前妖冶地铺展,她的心思,一下子活泛起来了。”但是,爱情,是父亲母亲的净尘山,而不是深圳的下沙村。他们只是在路上,任由着自己的身体无节制地膨胀,任由着内心的荒草无来由地蔓延,在路上……
就是在这种路途中,建立在人性的贪婪、自私、欺骗与动摇基础之上的“爱”,开出了“奇葩”,生出了光芒,虽然是残破的、虚幻的、痛楚的,注定是要破灭的,但是,为了能够在这座城市坚定地生存,他们宁愿选择这种“在路上”的爱的碎片,以及与之相映衬的精神紧张、心灵焦灼和情感裂变。我们就在诸种多样的变化中体验到时间在人物身体内部的流动,也感受着人物内心的不安、反叛与极度的欲望隐私。
原载《深圳:日光之下的文学虚构》,海天出版社2015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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