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园宾馆：率先传出“铁饭碗”被打破的声音

1983 年，一位时任劳动部领导到深圳国贸视察，问服务员一个月拿多少钱，一位女服务员回答说拿200 多元。这位领导吃了一惊：“好啊，比我还多！”

服务员工资高过副部长工资，这是深圳率先砸铁饭碗、破大锅饭，推行工资制度改革、用工制度改革之后创造的又一个“奇迹”，再一次拓展了人们对深圳的想象的边界。

这一切，要从竹园宾馆说起。

今天的竹园宾馆似乎并不显山露水，但时间的灰尘无法掩盖它的显赫身世—它是新中国第一家中外合资宾馆，甚至是新中国第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其“大事记”上写道，1979 年，深圳市饮食服务公司与香港
妙丽集团公司签订了《关于兴办经营竹园别墅的协议》，这是新中国第一份深港合资协议。

1979 年，深圳市委给香港有关方面打过一个电话，称刚刚研究商定了一个合作“房产补偿贸易法”，即深圳出土地、厂房，外商出设备、资金，赚的钱双方分成。第二天就有一个港商迫不及待地过来深圳。他就是刘天就—香港妙丽集团董事长、《天天日报》社长、第一个到深圳投资的港商。

竹园宾馆原址是宝安县的竹子苗圃场。刘天就骑单车考察了深圳一轮，最后选中了这里，宾馆名称也由此得来。竹园宾馆于1980 年动工，由刘天就首期出资港币1500 万元，深圳出地皮和劳动力，建成宾馆现今的前楼和后楼。宾馆最高权力机构是港深双方组成的董事会，总经理由港方委派，深方派出副总经理一人，受董事会委托负责管理日常事务。 刘天就投资酒店的初衷非常简单：深圳即将全面开放，然而酒店业却只有侨社旅店和深圳旅店两家，住宿条件非常简陋，稍好的房间才配有风扇，条件好的十天半月换一次床单，稍差的半年才换一次，服务水
平远没有达到接待外商的标准。

从商业的角度来看他是对的，但那时的他低估了改革的阻力。竹园宾馆刚开业时生意火爆，但没过多久，形势就急转直下。有的外商在深圳宁愿住条件差的旅馆也不愿住竹园宾馆。问题出在哪呢？那个坚冰刚刚打破的年代，以“阶级斗争”的思维对待合资企业，是宾馆不景气的根本原因。

当时的竹园宾馆，“左”的无形绳索，禁锢了人们的头脑，也绑住了企业的手脚—服务员涂口红、对顾客微笑被说成是低级趣味，胸前挂上自己姓名职务被说成是侮辱人格，穿西装戴领带，住宿要空调和地毯
的港方人员被说成是资产阶级“二流子”，厕所要喷香水被当成笑话流传……甚至有人将一纸状书寄到了深圳市委、市总工会，上面写道：除了门口的五星红旗，竹园宾馆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的温床。

人浮于事也是一大弊端。宾馆曾经组织员工到香港的酒店参观学习，回来后对宾馆进行整顿。但是，还是有很多人不将它当回事。有的“同志”被“资本家”批评了几句，就不来上班了。不来上班不要紧，工资要照发，一分不能少。这样，干好干坏一个样，那些有心做好的员工也坚持不了，迟到早退时有发生。生意冷清，刘天就萌生了退股念头。

《深圳经济特区创业史》中有这样一段话：“竹园宾馆是第一家大型的合资企业，矛盾是否解决好关系到合资企业能否办得下去，能否留住老板，也关系到改革开放政策能否成功的问题。”为了挽留刘天就，深圳方面决定采纳他的意见，将提高服务态度与水准当大事来抓，并由时任市委副秘书长、财贸办主任李定牵头，着手进行用工制度和工资制度改革。其中一个举措是，把工资、奖金与职务和工作好坏挂钩，不论新老职工，根据工作能力和表现重新任职，签订任职合同。从总经理到普通工人，定出12 个薪级，按级别发工资，按表现发奖金。还制订出员工违纪处罚规定，有警告、严重警告直至解雇等5种处罚。

除了工资制度，改革方案还把干部、工人的身份打破了。过去只有干部当管理人员，并且按照级别担任职务；现在，工人干好了，也能当管理人员，干部干不好，照样当一般服务员。这样的改革对员工震动很大。但仍有部分员工照样旷工、违纪，若不按规定处理，用工和工资制度改革便无法继续进行。开会研究时，宾馆领导提出要解雇12 名表现不好的员工，遭到强烈反对。持反对意见者说，你们一次解雇10 多人，10 次就要解雇100 多人，如果有10 个单位这样做，就要解雇1000 多人。有这么多人失业，经济特区还算不算社会主义的特区？

李定他们不为所动，决定对违纪员工分两批解雇。第一批解雇6人，其中包括当时惠阳地委书记的媳妇。名单张榜出去后如同捅了马蜂窝。有关领导给李定打来几次电话：“你们这可是违背社会主义原则的政
治问题。”李定答道：“这是合资企业，老板有制度，有权力解雇员工。我不能干预企业的内部制度。”

几个月后，员工看到违纪者真的被解雇了，惩罚来真格的了，风气为之一变，制度成为一项人人遵守的铁律。原准备解雇的第二批6 人，因改正较好，决定不再解雇。宾馆人员上下齐心，服务水准提高很快，
合作双方都很高兴。

有意思的是，一位解放初便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对工资改革和各项全新管理办法特别不理解，他说宁愿饿死也不给资本家打工，“不为五斗米折腰”，一定要按照过去论资排辈的方式按等级拿工资。于是主动要求调走，去了一个小招待所当所长。结果一年后，这位老同志自己穿着西装带着招待所服务员到竹园宾馆参观学习来了。

竹园宾馆打破“铁饭碗”的创新之举，也得到中央领导的肯定。谷牧在一次会议上说，党的工作重心已经从政治斗争转到经济建设上来。从竹园宾馆我们看到，党的干部开始学会经济管理，和外商谈生意，学会引进外商投资，这是转折点，很大的进步。我们的干部再也不是土包子了！

深圳市政府有关部门曾专门下发文件，明确规定，无论今后如何改制，竹园宾馆的名字不能改。因为它开了我国饮食服务业用工制度和工资制度改革的先河，载入了深圳改革开放史册—今天的竹园宾馆已经
淹没在高楼丛中，但它的历史意义不应被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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