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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没有港湾
作者：黄秀萍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 打工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09 人已围观
"素娟，”小菲附在我耳边说，“想什么呀！你冷落客人了。”
是啊，我冷落客人了。我对坐在我对面的林尴尬地笑笑，道：“对不起！”
“那当然，”他也笑，“我初来乍到，就遭你的冷遇。”
我更尴尬地笑了。
好在谈话挺投机。他告诉我，上大学时，他选读了外语，但挺喜欢中文。
“她也是，”他又说，“但我们都被分到公司搞商业。”
“她是谁？ ”我似懂非懂，顺口地问。
“我的太太。”
他走的时候天空中飘着雨，我扶门框而立，目送他消失在夜幕下的凄凄秋雨中。
小菲把电动衣车踩踏得飞快，废品时不时出自她手。
是老板认定了车位上另一个女孩子比她更合适当售货员，是她自仓库“调”往商场后仓库招来了一位新的仓管，是……
反正就是“公司的需要”嘛！她坐到我对面的车位上了。
“不想干就拉倒！”组长丽珍走过来嚷嚷道，“哎哎哎！出这么多废品了，扣钱！扣钱！扣……”
“扣吧！让你扣个够！”小菲将手中的剪刀往衣车台面上一扔，站起身叫道，“我不干了！”
“不干了就不干了，反正你不是干车工的料。”丽珍吼道。
这话丽珍也冲我吼过，而且更刻薄，什么“还写文章呢，货都做不好……”。
我总是默认我的窝囊。我一直努力着将自己这份工作做好。
小菲真的不干了，当即辞工回了南国另一个城市里的家。
锋居然给我送来了一张结婚请柬，他与她的喜宴将在一家大酒店的中餐厅进行。
我去了，不能不去。做人应该强作潇洒。
想不到就这样遇上了秀芳。想不到曾经体面泼辣的公司业务员竟变成卑微柔顺的餐厅侍应了！
“真没想到。”我凝视着她感叹道。
她“无视”我的惊诧，声音竟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读过你发表的文章了，写得有声有色，蛮不错的。素娟，知道吗？我跟我的朋友说到你，一名电大毕业生，一名挺普通的打工妹，一位充满灵秀之气的业余作者，这一切都集合在一个人身上，她们说……”
“真没想到？”我接着她未说完的话说道。
我们都笑了，两人都没尴尬。是啊！尴尬什么呢？我们都活得够窝囊也够潇洒。
“我……我真的爱你。”撇下娇滴滴的新娘，锋居然走过来对我说。
“你够了。”我倏然站起身，这时我才惊骇地发现——对于锋，不不不，是对于感情，我不是一个能潇洒的女人。
我走了，仓促地逃离了这婚礼喜庆之地。
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那家商场的组合音响正飘着过了时的歌声：“……明知道爱情像流水，管他去爱谁……”
起风了，秋风瑟瑟，有点冷，我把手插进运动服的裤袋里。
指尖触到口袋中的信，小菲寄来的。这才想起今夜真不该来……该及时给小菲复信的。
这是小菲走后的第二十一天。小菲在信中说她待在家里寂寞无聊极了。她写道：“……每天，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上班去了，家里就只有我和姥姥两个人。
我把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从楼上跑到楼下，跑向信箱，看看有没有你寄来的信……一别十多天了，深圳又变了多少呢？那个老处女（指丽珍）还常挖苦刁难你吗？
“我无所事事，却总是坐卧不安。姥姥见我这样子，常嗔怪道：‘在深圳忙碌惯了的女孩子，是受不起清闲之福的呵！’我想想也是，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又会重踏上深圳的土地……”忙才过得带劲！我想小菲也许快回来了。
林在电话中说他烦，我不明白，他烦什么呢？拥有了一个舒适之家的深圳男人。而我才是真的烦——明天，又要随新来的业务员到远方开展销会了。数月后回来，再坐回到原来的工位上，是“公司的需要”。
林邀我去听歌，我去了。
西餐厅的歌手唱技不高，但曲调与情调都蛮不错的。
他要了一杯苦咖啡，我点了一杯酸柠檬水。
“……她读了不少的书，可她不会写，连她公司要她给黑板报撰个稿，她也推辞。我真的看不惯她那样懒散……”
“别谈这个。”我打断他的话，他今夜是怎么啦？与夫人吵了架？跑出来尽跟我道夫人的不是。
“那年我考上了国际语言系研究生，她不许我去读，她要我去赚钱，拼命
地赚……”
“尽谈这些，你不要说了。”我烦恼，莫名地烦恼，双手抱头，却禁不住用理解的目光望着他。
他也默默地望着我。
“听歌吧！是不是《人在旅途》？”
相对无言。
歌声传来：“……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人生本来苦恼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
他搅着杯中的苦咖啡，自言自语道：“或许若干年后，人们的道德观念就
会改变，会冲破许许多多陈旧的条条框框……”
“别说！”我生硬地制止他，低下头，吮吸那杯酸酸的柠檬水。
是啊！为什么要说呢？冲破吧！让你去冲破，那等待你的是流言是泡沫是牢房是……
走出西餐厅，他坚持送我到路边的小站。
“嘟嘟嘟……”他腰间的BP 机在响。
“谁的？”
“还有谁，整个晚上她都在呼叫个没完。”
“给她回个话，然后快点赶回去吧！ ”我说，“她肯定等得不耐烦了。”他真的顺从地走开了。
我呆立于原地，怅然若有所失，不禁回头望他一眼，而他，也正回头朝我这边望来。他折回来了。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他说，深沉的语调。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喜欢你比她勤奋，比她好学上进。”
“这还不够。”我咬咬唇，强忍住泪，“比她坎坷，比她艰苦，不不不！坎坷与苦难，也许于她却从未有过。”
“风吹乱了你的头发。”他说。他轻轻地为我整理好被风吹落额前的一绺发丝。这是一种无言的温柔。
我想到了港湾，可是……可是……不不不，海风在呼啸呢！这里没有港湾。
原载 《作品》 1992 年第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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