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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具厂
作者:李江波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6 人已围观
一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脚下这条路叫常黄路。尽管常黄路是我踏足东莞地域的开始,但第一次远走他乡,来到乡亲们口耳相传的南方,吸引我的东西太多。一条路的名字,与那些新鲜和奇异的事物相比,显得并不重要。
等待其他人从大巴上下车的空隙,带我南下的同乡,把抽了一半的烟头弹到地上,朝烟头踩了两脚,手则指着百米开外的厂房说,喏,就在那里。顺着那个方向,我看到一栋厂房的屋顶上,"嘉辉玩具厂"几个大字,闪着霓虹的光。来东莞之前,我反复咀嚼过这个名字,也无数次想象过它的模样。现在,工厂近在眼前,我有点迫不及待想靠近它。
老乡姓邓,是和我同村的乡党。他挺着啤酒肚,圆脸,声调高亢,说一不二,气势威严。“老邓”这个称呼,并不指他的年龄大,而是资历老,代表着一种身份。在玩具厂,无论私底下,或者公开场合,老板都喊他“老邓”。其他部门经理也这样叫他。老邓负责裁床部,经理级别,深受老板倚重。在他的安排下,我顺利地成了玩具厂的一名员工。
嘉辉厂以生产毛绒玩具为主,产品出口欧美。它的名字鲜有行外人知晓,但提及迪士尼则无人不知。迪士尼的米老鼠大部分由它代工生产。那时,东莞的制造业正处于鼎盛时期。每天晚上,工业区灯火通明,机器日夜不休,打工者像上了发条的陀螺一样不停旋转。
玩具厂同样如此,我所在的裁床部,必须让啤机二十四小时运转,因此分成了白夜两班,每个班工作十二个小时。其他诸如车缝、手工、包装等部门,通常要加班到十二点,甚至更晚时间才能下班。
工厂极少放假,只有出粮日(即发工资),才会全厂休假一天。这也是玩具厂最喜庆的日子,厂里员工几乎倾巢而动。女工们用最漂亮的服饰武装自己,男工们也装扮一新,他们像鸟儿一样,从厂里飞出来,欢呼雀跃来到常黄路。然后从这里搭乘公交,去往常平镇或黄江镇。
服装街是女工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为选择一件价格合适,又好看的衣裳,她们可以在服装街待上大半天。那时,上班不用穿工装,厂里也没有统一定制的工服。发了工资,女孩子没有别的娱乐可以消遣,买衣服成了最好的选择。
手工部有个女孩,身材高挑,格外爱美。有一回发了工资,一口气买了七件衣服。每天穿一件新衣服上班,一周不重样。她像公主一样,在车间里来回走动。其行为引来车间里别的女孩注意,盼到放假那天,有两个女孩也跑去镇上,买来几套新衣服。像挑衅似的穿上,在她面前走动。
车缝部一位个子不高的女工,长发及臀,爱好时尚。在厂门口看到一位女孩的着装很漂亮,她决定买件同款式的衣服。放假那天,用一天时间,找遍了整个常平镇,但一无所获。当晚睡觉也不安宁,仍念念不忘。第二天她没像往常一样准时起床上班,清早就出了门,这次,她去了黄江。折腾一天一身倦累归来,仍两手空空。
次日上班,她收到了一张旷工通知单,她在上面签了字。下个月发工资时,她很清楚,会被扣除三天薪水,算是对旷工的处罚。旷工的代价,她早就掂量过,为了让自己变得更美,总得承受一些失去。让她不能理解的是,自那之后,工友们给她贴上了一个“爱慕虚荣”的标签。
年轻女工们,买回来的衣服越来越多,有些衣服没穿几回,就被新衣服取而代之。到了下一个出薪日,她们仍然将逛服装城当成首要选择。买衣服的目的已经从穿的基本功能,变成了对自己辛苦工作一个月的奖赏和鼓励。
在玩具厂的两年里,常黄路是我走得最多的一条路。玩具厂的行政辖区隶属常平镇张屋村,出了玩具厂,从常黄路往常平方向,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张屋村的小街市。巷子里有家书店,售卖各类书籍和文具用品,书店显要位置,摆放着《佛山文艺》《江门文艺》《大鹏湾》《打工族》《飞霞》等当时风行的打工杂志。
每期杂志出刊,我会选择性地买上一本,然后趁机把其他杂志翻阅一下,看看谁又发表了文章。我已经开始写诗,并向杂志投稿。特别羡慕那些经常发表文章的作者,还把他们的名字记在笔记本上,希望有朝一日,有人像我记住他们一样,记住我的名字。
终于有一天,我迈出了第一步。《佛山文艺》发表了我的处女作,在杂志上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不敢相信是真的,疑心在做梦。像用俗了的那个段子一样,我使劲掐了掐自己,痛。知道杂志社会寄样刊,我仍买了一本《佛山文艺》。买单时,戴着金边眼镜的书店老板,照例在杂志内页右下角,盖上椭圆形的书店印章。
我捧着杂志走在常黄路上,一遍遍地读那首诗。途中,差点撞到电线杆——这是影视剧中用烂了的桥段,却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
我至今还记得,那首诗歌是这样结尾的:
黑夜铺天盖地我害怕失眠、梦沉沦和痛苦花
或许可以阻止我的堕落
虽然文字如此稚嫩和矫情,却真实记录了当时打工者的心境:对未来的迷茫与无奈。
隔了一两个月,我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稿费,三十元。虽然不多,但意义巨大。我跑到常平邮局取钱,挽着发髻的女孩看了汇款单,嘴角含笑瞄了我一眼。以前,我在邮局往家里汇钱时,从来没有瞧见过这样的好脸色。
兑完汇款,我去了书城,买了一本一直想买的《海子诗集》。坐公交回玩具厂的途中,我时而打开《海子诗集》读一首诗,时而望着窗外的建筑。内心祥和安宁,满怀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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