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厂

车缝部和手工部是玩具厂人数最多的两个部门，离下班时间还有三分钟，工人们已经停止工作，调转身体，对着门口的方向，随时准备奔跑。一些胆大的人，已经从二楼或三楼的车间，跑到一楼，侧身躲在拐角处，以免被门卫室的保安逮住。他们手里拿着饭盒，弓着腰，露出半个头来，朝食堂张望，像一颗子弹，等待发射。

下班铃一响，人们撒腿冲向食堂。脚步声、叫喊声、饭盒和勺子碰撞发出的声响，交错汇聚，形成一曲激荡的交响乐。

那种场面，像极了打仗。

裁床部在一楼，离饭堂最近，我们总能排在队伍的最前面。每排队伍最前方，站着一个厨师。菜已经炒好了，他们现在的职责，是在员工的就餐卡上，画一个记号。

就餐卡有四十平方厘米大小，上面分成密密麻麻的小格子，用餐一次，就在上面画一个勾。就餐卡每月一换，如果遗失，则无法用餐。补办不但需要去办公室，程序繁琐费时费力，且须缴纳补卡费。因而，很多员工把就餐卡打一个小孔，和工卡固定在一起，挂在胸前，以防遗失。

和我同在一个部门的阿忠，有两个搪瓷饭盒，一个拿来打饭，一个用于盛菜。他每天打一大碗，每次都剩下一半。即使如此，第二天，他照常打上满满一碗。

吃不完的饭，自然就倒掉。阿忠把剩饭倒进盛放饮食的垃圾桶里，还往里面吐上一大口痰，嘴上说，呸呸，资本家，我吃不了多少，但我会倒啊，我倒倒倒，倒死你。他认为资本家没有一个好人，对所有老板怀着同样的恨。

阿忠不高，圆脸，和不熟的人交流，他总用一种怪腔调，像一个冷漠的男子，让人难以接近。事实上，正好相反，他内心火热。尤其愿意维护老乡的利益，若有女性同乡受了欺负，他会挺身而出。只不过，很多时候，他能力不足，事情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厂里的饭菜油水太少，吃过之后，很快就饿了。吃夜宵成了我们每天的必修课。工厂为加班的员工备有宵夜，但只有加班到十一点半以后，或者上晚班的员工才有资格享用。

裁床部晚上八点完成白晚班的交接，回到宿舍，冲凉洗衣服，再休息一会，十点钟就到了。此时，也到了吃夜宵的时候。我的夜宵通常是两包方便面。厂门口的士多店里，这种面的零售价是五毛钱。看舍友们整箱购买，我也买了一箱。一箱二十四包，每次夜宵，泡两包。

和阿忠熟了后，他告诉我一个泡面的新方法，还亲自示范了一遍：拿出搪瓷饭盒，撕开方便面，把调料扔掉，用滚烫的开水浸泡两分钟，再把水倒掉，取出一盒奶粉，往饭盒里倒入两勺奶粉，加入开水。三分钟后，面条熟了，屋子里散发一种麦子与牛奶混杂的香味。

用牛奶泡方便面，既有营养又好吃。阿忠坐在铁架床上，左手不停地摆弄着手上的勺子，说，试试看，你会大吃一惊。

这种方便面的吃法，我闻所未闻。但他已经把牛奶递过来，要我随意使用，他如此真挚，我不好拒绝。试了一次，竟然真的好吃。便也去买了奶粉，坚持下来。

然而，没有等到出粮，我就断炊了。有几个晚上没吃夜宵，阿忠知道了，递给我两包面，我要了一次，不好意思再接第二次。阿忠也觉得这样不是办法，把我带到厂外的士多店。

厂外有两家士多店，并排开在一起。老板都是潮汕人。阿忠告诉我，潮汕人最会做生意，但凡开在厂门口的士多店，十有八九是潮汕人开的。玩具厂门口的士多店，面积虽不大，但商品繁多。门口摆着席子、被子、桶子、床帘、蚊帐、拖鞋等进厂时的必需用品。进到里面，饮料、零食、牙膏、纸巾等各类生活用品琳琅满目。

到了晚上，老板搬一台大电视机摆在门口，再放几张塑料凳，就成了一个露天的放映厅，为打工者提供娱乐消遣。电视里播放着《神雕侠侣》，杨过由任贤齐扮演。电视剧播完了，老板会装上影碟，通常是陈小春等人主演的《古惑仔》，或者成龙主演的武打片。晚上十点过后，来观影的打工者越来越多，很多人站着看完一集戏，才意犹未尽地返回厂内。

阿忠带我走进左边那家士多店。老板五十来岁，穿着灰色背心，跟拉一双拖鞋，看我们过去，掏出香烟递过来。阿忠接了烟，夹在耳朵上，然后和老板说着话。大意是，我初来乍到，和他是老乡，在裁床部上班，还要一个月才发工资，想要救救急。

没问题，没问题。老板看了看我，笑着点头。阿忠问我要了厂牌，递给他，老板接了，看了看，打开桌上的账本。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些人的名字、日期和商品名称。翻开新的一页，老板从笔筒中，抽出一支蓝色的圆珠笔，写下日期、名字和一箱方便面的字样。他的字写得不错，我猜测他一定读了不少书。

靓仔。来，签个字。他把笔递过来，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金黄色的四方形戒指，上面写着一个“福”字。我接了笔，按他的要求，在那行字后面，签下我的名字。从此成了士多店的债务人。

下了班，无所事事的我们，蹲在安的宿舍门口选“妃子”。安住103号房，是女工下班回去的必经之路。

看，那个妹子怎么样？安把烟头扔进面前的沟渠里，半个身子立起来，说，左边那个穿红衣服的女的。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安说，妈的个巴子，就这样定了，我选她。

顿了顿，安接着说，她旁边的女孩也不错，就给你吧。我们一起出马，以后成了，四个人一起约会，多美好。我来不及说话，安就把那个只看到了背影的女孩许配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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