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厂

海子的诗歌装满了春天，而在现实中的南方春天里，荔枝树茂盛生长。出厂门往左行数百米，是一片荔枝林。在这里，我见到了荔枝的模样。果实成熟季节，荔枝林由人把守，其他时间则任由人出入。那里是打工者幽会的好地方，但密林深处则隐藏着危险。经常听到工友说，又有人在荔枝林约会被抢劫了。

除了荔枝，我还认识了另一种南方水果。常黄路与玩具厂门口小路交会处，有一栋本地人居住的房子。门口有一棵比我的腰身还粗的芒果树。树上结满果子，还是青涩的颜色。树身挂着一块大大的警示牌，上面写着：偷摘一颗芒果，罚款二十元。门口常年蹲守着一只大狗，令人望而生畏。

芒果树斜对面，是一个名叫紫荆花园的小区，路边设有公交站台，也以小区名字命名。工友安告诉我，里面住的全是香港和台湾人。安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种肃然起敬的表情。

紫荆花园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从常平镇坐车回玩具厂，买票时，售票员问安到哪，他会用比平时高出几个分贝的声音回答：紫荆花园。安底气十足，好像他住在紫荆花园一样。

安身高不到一米七，体形偏瘦，说话喜欢以“噢”字收尾。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给人一种不靠谱的感觉。他和我同年，但先我两年南下，会说一点白话，和我们聊天时，偶尔夹杂几句，能起到幽默效果。

你得学白话。他正告我。我不置可否。别的不说，至少这几句你应该会。他发现我积极性不高，主动放低了要求。告诉我坐公交到站了，不能说“下车”，要说“有落”；对人表示谢意，要说“唔该”。说几句白话，你的档次一下子就提高了。安最后这样总结。

的确如此，在东莞，白话更像一种官方语言。能说白话代表着你拥有更多话语权，也会得到更多尊重。

公交车司机和售票员也说白话，我一度以为他们是东莞本地居民，后来才知道，他们来自广东省的其他地方。地域相邻，学白话有着天然优势。学会了白话，他们可以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睥睨外来打工者。譬如，他们把外地人称为“捞仔"。排斥他人的同时，他们忘了自己也属于东莞的外来者。

你吃过炒米粉吗？在玩具厂上班的第二天，安这样问。我摇头。等发了工资，我请你吃。安特意强调：炒米粉，加蛋。我不知道炒米粉加蛋是一种怎样的美食，但肯定不简单，要不然怎么要到发了工资，才去吃呢？安的郑重其事，让我对炒米粉加蛋生出了莫名的想象。

为了表示感谢，我回了句，好啊，等我发工资了，也请你吃。安笑，再过两天，我们就发薪了。你才上班，出粮还早着呢，不急。

出粮是南方对发工资的独特称呼。这个说法形象而生动，有了粮食，才有饭吃。打工者出门千里，不正是为了吃上可口的饭食，过上好日子吗？

然而，对新员工而言，出粮需要漫长的等待。玩具厂要扣押四十五天工资，也就是说，新人至少要工作四十六天之后，才能拿到上上个月最后一天的薪水。不仅仅是玩具厂，当时几乎所有工厂，对出粮时间的规定大同小异。

发饷的日子如期而至，工厂上下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工资采用现金发放的方式，员工们按部门分批前往写字楼领取，玩具厂有近千人，逢发薪日，排队的队伍极为壮观。所有工资发放完毕，需要大半天时间。

员工排队时间太长，影响了生产效率。后来，工厂对工资发放方式进行改革，不再由财务部一对一发放，而由各个部门的经理，领取该部门的所有工资，然后转给主管，主管转给拉长，拉长再发给线上的员工。

安领到了去年十二月份的工资。他喜笑颜开，看起来收获颇丰。走，吃夜宵去。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带我出门。厂门口早就有各式摊档守候着。出粮那天，也是他们生意最好的日子。这天晚上，领到了一个月辛苦所得，用一份炒米粉加蛋来犒劳自己，是大部分人的首选。

炒两份米粉，加蛋！安把我带到一家炒粉店前，大声对店主说。好咧。请坐，请坐。灶膛里的火在剧烈地燃烧，店主挥舞着手中的勺子，熟练地翻炒。店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我们找位置坐下，安掏出一支特美思牌香烟，点上，很快吐出一个个烟圈，神情愉悦而满足。

第一次吃炒米粉的感觉，我已经无法用词语来准确形容。我只记得，端上来的炒米粉散发金黄的光泽，香味四溢，令人口舌生津。吃了第一口，我再没停下筷子。一大盘炒米粉，吃完了，仍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之后好几天，味蕾都在怀想那种味道。

离开东莞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曾在深圳的很多地方吃过炒米粉，但再也没有找到过当年的那种味道。有好几次和朋友提及这段往事，他竟然也对东莞的炒米粉念念不忘，我们还开玩笑说，要不，改天组团去东莞吃炒米粉。

现在想来，当时我之所以对东莞炒米粉给予如此高的评价，除了味道的确令人难忘，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不可忽略。那就是工厂的饮食太普通，经常吃粗粝的食物，偶尔吃到一次稍微精致的小吃，就会有惊艳之感。

玩具厂为员工提供一日三餐，但千人的大锅饭，本就食之乏味，又鲜少荤腥。饭菜难下咽，又必须填饱肚子，很多时候，工人们不得不依靠那碗寡淡的汤，把米饭吞进肚子里。食堂紧邻厂房，米饭可自行添加，但打菜的窗口只有两个，若来晚了，要排很久的队，才能轮得到，休息时间就会白白浪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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