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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行笔记
作者:存朴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7 人已围观
天气略凉。日历上,再过一日即立冬。而岭南,季节的一只脚已踏入秋天的门槛,另一只脚还留在夏天。黄槐花的金黄与羊蹄甲花的紫红,像两条绶带,披挂于路沿;斜坡之上,草木深郁,无数植物在自身的格律当中,形色盎然。这两天,每至黄昏,乌云涌动,阵雨倾下,野地上湿气淋漓。路旁的草丛间,蛐蛐叫声将车轮擦过地面的响动覆盖,而在麻地村的大榕树下,落在水泥地面的几片黄叶,让身体内部有入秋的冷肃。此刻是正午,风过树林,铃铃作响,仿佛大自然的木铎金声,自有内在的教诲。
时令不分明,时间的边界混沌而模糊,但总能由最细微处,感受四季更迭的气象。绝对性地分割,非白即黑,非此即彼,不是自然万物的道德操守,与执迷此道的某些人类道德学家迥然有别。设若把所有植物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属于种子,
一部分属于果实,从中确立“种”与“果”的必然性论断。这种二分法,将某株植物作为个体孤立的生长过程消弭于无形。而信仰或缺憾在于,是否注重“其一生所经历的”那部分。人世的墓碑上,尽是戴花载誉的虚饰性修辞,土里的人被最后虚构了一次;心有戚戚者,文辞仅止于“春秋笔法”。这与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并无关联,与"如何对待人及生死"息息相关。没有人保持耐心,打探生命之河的全部秘密,心灵的细节被尘封起来。没有真相。真相,只是用来左右他人的诠释而已,甚至不存在诠释。死者永远地沉默着。死者的骨殖,布满空洞。
鉴于此,讨论唯物或唯心之类,徒增羞耻心与屈辱感。
即便如此,我们仍无法清洗掉满身的尘垢,依旧沦陷于“白发如霜”的现实。悲伤的并不是“白发如霜”,在一次次试图回忆“过往”或“他处”而最终徒劳的悲剧性里,通往露珠与草叶的道路上,大抵是孔子、赫拉克利特的著名论断;我们深信,眼前的露珠必然在日光里消失,草叶那层表面的晶莹之光也将黯淡,“此在”断然不是“过往”或“他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些类似真理的训示,回荡在耳边。然而,我们从未忘掉孩提时代的诸般向往。我偏执地认为眼前的露珠与草叶,在我看见它们的一瞬已成永恒。那是一瞬间的铭刻。所谓复活,无非就在这样的“一瞬间”,让自我枯萎得不那么阗然,不那么老无所依。宛若秋草,生生不息,三春来时,哗然而绿。
在电影《杰出公民》里,移民作家丹尼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婉拒其他邀请,独自返回故乡萨拉斯,他有句台词是这样说的:"离开并不意味着终结,曾有许多年,每当冬天来临,我的身体都会感觉到我故乡的夏日。"然而真正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后,迎接他的还是未曾改变的一切。诗人兰波的“生活在远方"的"生活",是名词。"存在"如此艰难,我们总是活在这个名词性短语里——生活在远方。
通往梧桐山的路上,偶遇一位观鸟者。我陪着他和他的望远镜,在林中转悠半天。他的眼睛被望远镜挡住,我只能看见鱼尾纹细密的眼角、胡子拉碴的半张脸。“看见熟悉的树木,总让人回到安徽的小镇。可也只是想一下",他说。我猜测他年轻时也许做过诗人梦,相对各自的小镇,我们都是远方人。我们的身体可以离开,而往日的小镇,深植于内,如根系。也许,我们都知道一点,如丹尼尔阔别四十年后返回萨拉斯,未必能改变什么,我们不过是活在自身的反讽中。
深入一场交谈是困难的,观鸟者的目力不在我这里,在鸟的羽毛和鸣声里;我的目力,在前方的山路。我们注定,不断离开,不断回忆,纠缠于宿命。梧桐山下,并不都是我们这种游手好闲者。每次经过林边菜园,一对川音浓重的夫妻总要招呼着坐一会;茉莉花茶是实在的,锄头与青菜也是。他们愿意谈论眼前的园子,对我车载音乐中的柴可夫斯基无感。他们的日子是实在的。这种耕作的实在感,同样会拉着我的衣襟,回到丹尼尔的萨拉斯。这个"回到",止于"回望"。
我不关心道路的长短。我所关怀者,围绕着山地车展开,局限于去向与视野。越过公路,沿林间小道,骑行一小时,抵达梧桐山,山南是大梅沙海域、沙头角,隔海相望,是香港新界。海洋暖湿气流吹来,被梧桐山抬升,云散云聚,雨水频密,植被由此繁茂,野生动物丰富。在这里,我少时一一爱过的事物有:山头清风、巨石与溪流、日落与日出、月明星稀、云雾、春雨、露水;萤火虫、山雀、鹧鸪、斑鸠、蝴蝶、蟋蟀、蚂蚁;干草香、杜鹃、石菖蒲、野菊花、山苍子、悬钩子、山乌桕、山茶、栎、秋枫。这些事物,记忆里有着永不凋敝的风姿,以至于每一次重逢,都有“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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