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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行笔记

作者:存朴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7 人已围观


感受大海有五种途径与图景:

A.往388线路公交车的自动投币箱里投入四枚一元硬币,表情茫然地混在同样表情茫然的乘客中,摇摇晃晃四十分钟(有时时间更长),在距离海边仅十米的站台下车,再花二十元买一张门票,进入闸口,与数不清的身体拥挤在沙滩,喝着可乐、王老吉、酸橙汁,啃着鸡翅,眼睛透过墨镜由近而远地"观察"。那些白花花的肉身,被天空与海面两块巨大的镜子映照,在灼热而腥咸的风里,如同渔民晾晒出来的各色咸鱼。一群鸥鸟俯冲而来,突然像受到惊吓似的扇动羽翅,急急地掉头飞向大海。

B.把私家车停在隐蔽的车库里,在临海半山腰买一幢房子,室内装饰极尽讲究,对着大海的那面墙壁必须有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墙内安装深色窗帘,帘子前摆放沙发、茶具和躺椅,客厅安置一架名贵的美国施坦威钢琴和博古架,架上摆满悉心淘来的古玩赝品;有地下储藏室,收藏欧洲各国红酒;墙上必须恰如其分地悬挂复制的名人字画,二楼靠窗处必须有纤尘不染的书架,格子里摆满中外名著;靠里面的墙边做一个吧台和大型酒柜,可以在需要的时候看见女佣衣着干净来回走动的身影;二楼必须有巨大的露台,监控设备与安全措施周全细致;各个房间的灯饰必须艺术性与实用性兼备……当夜的手掌拂过露台,当海面逐渐变得深幽渺远,红酒吐出火焰的舌头,壁灯发出暧昧之光,海水一样的"物质"漫过窗帘。

C.骑行时速二十公里,自梧桐山北,过盐田坳,经汽车修理厂至盐田港。由灌木林与栈道构成的古典主义路径,挤满手握真理的垂钓者。穿过钓线与诱饵,往后印象主义的海岸线狂奔,抵达丝柏、向日葵、旋转的星空,以及岭南冬季的五色梅。骑行包里,仅一条泳裤、一罐清水、半瓣月色。夜里露宿海滩,我在礁石边点燃篝火。

D.当深夜无声音符开始弹拨,一波波浪潮从海湾那边涌来,越过时间的峰峦与丛林,淹过头顶、眼睛、嘴唇和耳蜗,呼吸中充满盐分。

E.小时候,我多次问二伯:“共和县远不远?”他回一个字:"远。"二伯在共和县地质队工作,每年夏天回乡度假。二伯寡言少语,喜欢喝酒、钓鱼。他总是让我看线、换饵、收竿,自己躺在草丛里喝酒、睡觉。我们一般去小镇外的大河湾垂钓,湾里水流平缓,岸边长满苇草、野蓼、芦笋,二伯喜欢这地方,说"像青海的海子,海子大,望不到岸"。二伯去世多年,我至今没去过青海。谷歌“青海共和县”,就能看见它上方一片蓝色区域,形似海螺。今年夏天,青海友人李万华在微信里邀约去青藏高原走走,我心有所动。我们的话题多在草木,譬如她那边的青杨、白桦、爬山虎,我这边的榄仁树、马缨丹、双荚决明。照片里,青海爬山虎长势蒇蕤。我没有向她打听“青海的海子”,空闲时想,青藏高原深处,也许遗落着亿万年前的贝壳,我们一千次虚构亿万年前的大地图景而不能,却能不辞远途,为完成夙愿而寻找一颗贝壳。而回忆四十年前的二伯及其往事,也有类似困境与安慰。

我偏爱后三种感受大海的方式。
 
在现实主义的绿道上,“贫穷而能听着风声也是好的”。罗伯特·勃莱的诗句,像一根白色羽毛,在山地车的前叉与车架之间滑过,划出一道轻盈而闪亮的弧线。
 
我固执地认为只要登上峰顶,所有疲惫和自卑将随着抵达高处而驱散。这个念头驱使我不畏劳顿,借助山地车挡速变换和身体耐心。临近午后三点,我终于坐在海拔九百九十七米的制高点,俯瞰世界。与少时居高眺远不一样的是,“一览众山小"的优越感荡然无存,真正的沉重与沧桑、卑微与敬重还有凉意中的孤独,隐含在苍茫云海之上。

如此,如此。坐在峰顶大石头上,无由地想起两句古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颇安静。

下山途中,破例没有御风而下,而是推车缓慢地走。骑行与徒步最大的区别在于,骑行是"鸢戾于天,鱼跃于渊"式自我解困,是庄子"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内心快意。一条鱼跃向水面之际,已非过往之鱼,它挣脱池水,如同苍鹰挣脱大地,语言到此挣脱了语言的牢笼。而徒步,则如曾子所冀望的那样:"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零,咏而归。”

我倾心一条鱼跃向水面的弹力,也不排斥在缓慢的春日下午,蹲在一条溪涧边,观察一只南方蝴蝶经过花瓣与流水时的神韵。

行走当中,我们不断地戴上镣铐,又不断地打碎镣铐,形同疯子与诗人的凌空舞蹈。

关于自行车题材的电影,相对于《山地自行车之旅》一类,我偏爱《偷自行车的人》和《单车少年》,我曾经反复观看这两部电影多达十来次。前者在我的现实主义神经里注入悲悯,后者让我在呼啸而过的风雨历程中充满爱的忧伤与苦涩。

我时常在骑行路上,想起那个面色苍白神情愁苦的罗马男人里奇和他的儿子布鲁诺,又在回忆童年时无由地想起单车少年西里尔。

如同写作。我对散文的沉迷,恰切地说是对《偷自行车的人》和《单车少年》相似现实的不断反刍;而数量不多的诗歌练习,则像纪录片Follow Me,在电光石火般的语言奔跑中,试图寻求灵与肉的寄寓。那样的时刻浑然忘怀,不清楚是语言"与我相随",还是我被语言俘获。我需要这样的平衡,在人间烟火与精神枝头,寄养自我。
 
2017年11月30日选自《散文》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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