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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行笔记

作者:存朴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7 人已围观


我新结识的朋友有: 秒椤、深山含笑、藜蒴、沉香、凤凰木、刺桐、紫藤、橄榄、曼陀罗、吊钟花、铺地木蓝、菠萝蜜、薇甘菊、鸡屎藤、鸭脚木;蝶螈、金龟子、翡翠鸟、褐翅鸦鹃、虎纹蛙。

在这里,万物各从其类,春秋不废。“神看着是好的。”

问题在于,自奥斯维辛以来,神在哪处云端栖居?
 
过西坑后山。山地车于动荡之途颠簸半个多钟,其映照内心者,让我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老崔的摇滚曲。如果徒步,此程需费时一个钟;如徒步时面对枪械、手铐、岗亭之类大面积恐惧,要做到身藏而行远,殊非易事。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乃至形似蚂蚁,死于界线之外。据说曾有异乡人不计代价,寄身山下一户人家,长达年余,每日以帮人耕作、砍柴为名,踏遍每一处路径,伺机越过那个禁区。一个风雨之夜,他潜行十里,功亏一篑于自己的一声咳嗽。鸟雀立于悬崖而不坠,风过罅隙而不断,人和蚂蚁最大的相同命运是,“身无彩凤双飞翼",更缺乏穿透命运的勇气与能力。三十多年前很长的年月,西坑后山,石板路,铁丝网,这条宽三米、长十五里的警戒线,有多少只蚂蚁折断了头颈?那些嶙峋尖锐的石头不知道。我单薄的车轮声唤不醒它们。我的身体穿越衰破的铁丝网,在山风的掌声里冲下坡道。前方,新界山水隐隐在望。时近黄昏,在路边小店叫了份快餐:萝卜牛腩饭。白萝卜、牛腩片,配一杯豆浆。在江西赣南丘陵的风里,萝卜青青,豆苗半尺高,黄牛溯溪而上,豆苗、萝卜叶都是它的粮食;它一口一口,收割机一样吞没。那时年少无知,我想不出黄牛作为专制独裁者的隐喻。当暮色镀上额头,我发现低头享用萝卜牛腩饭的那个饕餮者,才是最大的独裁者,厨师、服务员、洗菜工,在其间扮演“帮凶”角色。我们分工明确,手段高超,目标一致,让萝卜们毫无还击之力。
 
 
听到雷声。先是沉闷的三声,继而,阵雷破空穿云,像人世的排爆,有振聋发聩之力。雷声高低排布,电光蛇形搏击,乌云在涌动中如宋代泼墨山水图。

我倾身赶路,希望在倾盆大雨前夕冲向对面山头的亭子里。那时我能够立于一寸险峻之所,观看大地如何被雷暴撕裂,那些风中往事和现时纷繁,又是如何在一场大雨的冲刷下显出原形的。对污垢堆积的大地,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水才足以冲刷那些块垒;对沉闷日久的空气,需要一阵飞沙走石般的电流才足以击穿那些平庸;对重负,需要掀开那层厚厚的云幕,看见神恩;对干涸,需要润湿以期生长;对内心,需要浇淋以清醒,以安魂。

风吹林下,乱叶纷纷。雨打亭檐,琅琅有声。一小时过去,云开雨散,大地新绿,阳光映照山川,新美如画。鸟雀鸣于梢,泉流漱于石,一时钟鼓管磐齐奏,羽篮干戚共舞。万物与天地同和,大地与天空同节。

立身亭中,我是天地间卑微的人,是一个心存敬畏的骑行过客。

 
骑车率性而行。至龙岗大道,汽车如一河乱石,拥堵在路面。我经历着胡里奥·科塔萨尔《南方高速公路》的情节:"只有一件事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匆忙....在这样一个人人目视前方,也只知道目视前方的世界里,要这样向前飞驰。"信步由缰地误入这条大道,我很难原谅自己。起先,我从一条小水泥路拐进去,看见树林、菜地、池塘。此处从未走过。明白过来时,山地车已经越过菜地、池塘,来到水泥路与大道交会处。我不想回头,试图穿过大道,往东面水库区。车流大约拥堵了两个小时,找不到斑马线,我从汽车缝隙中穿过去。山地车在水库外面被阻住,一道铁门紧闭着,将绿道、林带封闭起来。值班室门卫说:“这里已经关闭,禁止自行车入内。"《禁止携带自行车入内》这个小说,收录在科塔萨尔的《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中,局部而深致地寓言了时代的真实。

当我气喘吁吁重新穿越那条大道,返回最初的菜地、池塘地带,我似乎看见已逝的科塔萨尔从遥远的巴黎投来一丝嘲讽与同情的眼光。一只克罗诺皮奥总是依靠智慧打败法玛于无形,我原也不如一只克罗诺皮奥。

也无法企及阮籍。从前不解阮籍,及至今日,我深知嵇康已是绝唱,如一曲《广陵散》;阮籍一生,实如钝刀割肉、钢丝上跑马;阮籍大人,其行止与人格,年代愈远,愈令人感叹——

“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阮籍)
 
 
记忆的落叶: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至九十年代初,整整十年,我居于赣南丘陵深处的小镇。我以载重单车驮负的白莲、烟叶、土茯苓、白糖、香菇、长筒丝袜、胸罩、青年运动鞋、纽扣、缝纫线、肥皂、中草药、黄豆等,换回:三本流水账、五首又痛又痒未能发表的现代诗歌、一篇长篇小说故事梗概、三个有头无尾的短篇小说、十七张欠条。我熟悉小松、木兰、丰山、高田、岩岭、珠坑、琴江、观下、坪山、驿前、赤水、贯桥诸乡镇。在那里,我爱过:杜甫、晓风残月、星光下发白的沙土路与陈年的村庄、夏天早晨百里莲花长廊、秋风带来的松香气味、雪后群山与旷野、冬阳里的党参与薯片、火盆前的书香与墨香。我遇见穿旧棉袄的臃肿老妇、满脸横肉的铁匠、失恋后在小酒馆买醉的乡村文艺青年、穿水红色外套的村姑、外号“鸵鸟”的村支书、额头尖狭的无政府主义者、在采茶戏《哨妹子》里扮演丑角的道士、抽旱烟的机会主义者、西服领带污迹斑斑的骗子、过早脱发的副镇长、被哑巴老公乱刀剁碎外号“潘金莲”的饭馆老板娘、偷看女人洗澡的乡干部、隐居深山制作包治百病灵符的哲学家、躲在种猪场手淫的中年兽医……

我把一一遭遇的“这些”,都归于乡村的罪与罚。每念及此,总是怅惘而茫然,且对“这些”所隐含的一切,保持恒久的质疑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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